春宵殆尽,少府君在被窝里细细打量翰玉刀。刀鞘精美,刀文繁缛,这把刀的作用,李皎告诉过他,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邱炽新。 翰玉刀是戚氏的信物,能调戚氏阴门的仆从,具体这些仆从有何能耐,邱暮也是一知半解。戚氏自从禅让王位给李氏,事事都在隐蔽中藏着小心,唯恐一朝族灭。 李皎把翰玉刀给他,显然是为了试探。如果邱暮知道去探究翰玉刀与戚氏阴门的关系,那么他是邱炽新毋庸置疑;如果不去探究,那这也就是把长相精美的防身刀具,未免让人惋惜。 李皎翻了个身,看到邱暮手里在摆弄翰玉刀,轻轻将头靠近,抱怨道“你的床真是不舒服。” 邱暮看了看李皎,放下手中的刀,急忙安抚道,“你就凑合吧,这是泉陵最好的藩王别院了。过几日到了孟州,让陶家人好好接驾便是。” 李皎拉了拉被子,问道,“那孩子取名字了吗”。 邱暮点头,“太妃送来了六个名字,想等着你醒了,选一个合适的,登入族谱。” 李皎随口说道,“他未出生之前,阿秋为他卜算过命运,位至公卿,你不用担心他,待我回了东都,让皇兄封他爵位,封侯应该没什么问题,那时候想要什么藩地没有。” 邱暮不满,“封侯毕竟还是比亲王世子低了一等。” 李皎看着邱暮,低声笑道,“你现在要是认了你是邱昕吾,我立刻把西凉的王位留给他。” 邱暮却也没有含糊,立刻认到,“我明日便改字昕吾,不知道太妃允否。” 李皎横了一记白眼,随及翻身怒道,“睡觉。” 一夜放纵的后果是二人双双病倒。医官分别为李皎和邱暮诊了脉息,开了药方,勒令二人分开养病,常矣和巽风才算松了一口气。 邱暮明显有了好转,戌时过半,服下药酒,准备就寝,外厅的侍从来报说有访客。这李皎随行的侍从是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来骚扰他的,唯独,阿秋大人,因为不熟。 果然,待邱暮穿戴整齐的在正厅会客,这位阿秋大人已经为自己煮好了香茶,大有反宾为主之嫌。 来人,也是客气中带着直接,“少府大人,下女今日贸然拜访,是向大人打探一个人。” 邱暮一听乐了,“阿秋大人就这么笃定,我会认识这个人?” 阿秋点头,“当然,您身上有他的气息,我们血脉相连,不会有错。” 阿秋身着的黑袍上绣着金丝鸦雀的暗纹,发间斜插着一支渡鸦乌金钗,光凭这两样,邱暮知道她在七都山不是长老就是巫祝,加上之前茯苓的一些讯息,几乎可以断定眼前的阿秋大人应该不仅是身份,巫术也应该是巫族里的翘楚。精通巫术卜算之人能够主动上门造访,这人对她而言已是十分重要,那么就有足够的筹码去免除茯苓口中的真相。 邱暮轻啄一口香茶,悠悠道,“不知如何为阿秋大人效劳?” “大人身上的这对玉玦是何来历,何人所赠?”阿秋是个直白又不暗世俗的人,直接问出心中所想。 “是家母的一位故人。”邱暮倒是意外,虽然他发现阿秋每次都要多看两眼他身上佩戴的玉玦,于是想来个抛砖引玉,拿这玉玦跟阿秋谈谈,不想阿秋真正探寻的是玉玦背后的人。 “那位故人现下何处?” “之前是在凉州邱王墓。” 阿秋听到了邱暮的回复,一时错愕转而无奈,“大人,这玉玦名为‘失音’,上面有气息缠绕,气息不止,此人命不会绝。” 邱暮笑道,“这个在下没有说此人亡故,他之前是在邱王墓安抚我岐山亡者的英灵。” 阿秋看出邱暮的敷衍之意,心中也是明白,像少府君这种人,没有利益何来好心。掌教的大巫女,从袖袋中拿出一枚戒指,戒指上镶着碧绿色的猫眼石,虽然普通但却不失精巧。“这是七都山的掌教信物,我今日问询大人的事情现如今就想知道答案,还望大人不吝解惑。山上有上山的规矩,世间有世间的法则,大人若能助下女找寻家父,下女今日为大人解心中疑惑。来日,也听大人差遣一次。” 阿秋言辞恳切,意图十分的明确,邱暮盘算了一下,正和他的心意。他刚要开口,便听阿秋摆手道,“大人,下女有言在先,女公子于七都山和下女有再造之恩,大人所求所差之事不能与女公子有任何关碍,否则,就当下女今日没来过这里。 连邱暮都开始佩服阿秋的干净利落,“那人,若是大人的家父,在下便会觉得十分诧异了。多年前,广佑之乱后,岐山王嫡系被屠,太妃也被押潜至凉州王城交由余氏看管。而凉州也并无太平可享,后来邱氏族内争斗,我困兽犹斗很久,你既然能看得出这玉环的来历,当然也明白它的用处,是老岐山王与故友的信物。不过老王爷的这位故友是一位年及弱冠的少年,算着年纪,那孩子不可能是阿秋大人的父亲。今年开春,家母得势后,他就不知所踪了。虽然我们一直都是在凉王墓传递信物,但他行踪飘忽,不过每年的重阳节都会派一个驼背老仆送一个绢丝香囊至我府上。若阿秋大人想寻点线索,不如今年重阳节来凉州城内碰碰运气。” 阿秋静静的听着,脸上未见失望之色,烁烁眼眸,略有沉思,“多谢大人告知,不知那位少年,姓甚名谁?” “伯元”。 茶盏渐凉,阿秋眼光瞥向邱暮手中的玉玦,气息犹存,血脉之情让她无法割舍,即使是面对邱暮如此满腹打算的阴谋家,眼光中也透出了感激。“大人心中若有何疑虑是我族中人可以解惑,请大人言明,我既已将信物交付大人,自会言而有信。而且,茯苓口今夜就会死于蛊毒,下女就算用尽方法也是无法从她口中获知任何有用的消息,唯有得知她是大人派去女公子身边的人。” 邱暮嘴角轻扬,“阿秋大人,你的巫术可以卜算人心么。” 阿秋为邱暮满上茶,“少府大人,我们从不猜度和卜算人心,人心善变。前一刻,后一刻,此一时,彼一时。就好比你与女公子的昨天和今天。但是,命运不同,命运注定你了相爱却不能相亲,相思却不能相守。” 说得邱暮心中一跳,脸色已变。 阿秋拿起茶盏,一边笑道,“这个宿命,女公子不信,不知道大人信不信?” 邱暮脸色渐缓,道,“我也不信。” 邱暮心中放心不下长耳,“眼下,的确有一事,想要向大人求个心安。想请大人为我这刚出生的孩儿卜算一个前程?” “既是大人心中所谋,请大人选件亲近物什集中精神想着自己的所求所谋,想好后请交托在下。”邱暮的问卜,阿秋并不意外,她之前为李皎占卜过小公子的命数,是个王侯贵卿之数。不过,阿秋也想知道,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问出,答案会不会有所不同。 邱暮手里拿的是一副护额,上面带着点点干涸的血迹。阿秋见他从身上拿出护额,莫名的感到一团怨气,怨气虽不强烈,却有顽强的生命力,竟有一刻压得她心口发闷。 阿秋接过护额,先前的怨念又化成悲伤,似诉似泣。她挪开茶壶,起了咒语,将护额投入了煮茶的炭火之中。 火光森森,阿秋看到的却不是长耳小公子的前程,而是朝安公主躺在墓穴石阶上的阵阵哀鸣,“你把昕吾还给我“。身旁的男子发出了刺骨的冷笑,“他死了,如今的只有我,我陪着你,难道不好么。” 火光忽闪,转眼静幽的深宫中,少年天子眉目狰狞,口中怒吼,“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你死我活,你都袖手旁观,我现在终于可以一朝剪除逆鳞,你居然跟我说他是父亲,好,随便他是谁,即便是父,朕今日便要弑父。“身旁惊恐的华服女子,狠命的抓住天子衣角,死死不肯松手。 火势渐微,却还未曾出现长耳的命运,阿秋生出了不甘,拿乌金发簪刺破手腕,向炭火中滴入了自己的血。火苗一窜,金碧辉煌的寝殿内布满了内侍官的尸体,垂头丧气的天子正紧紧握着天子剑惴惴不安的指向来人,虽有不安却也极力的高呼“乱臣贼子,跟你的父亲一样,不尽臣责,辜负皇恩。”被他骂道的银甲小将扑哧一笑,“这才几年,就开始想父亲了,他是我的父亲,难道不是你的吗,如果不是他念及父子之情,这皇位早就是我的了;但,你又是怎么对他的,如此杀母弑父之人,不配我等效忠。”言毕,一剑刺下,天子披散着头发软软的瘫在地上,口中冒出鲜血却也止不住呢喃。 火势突然熄灭,阿秋因强行窥探得了反噬,强行压下身体的不适,轻轻擦拭了额间的细汗。看向邱暮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而对坐的邱暮却十分的耐心,不急不燥。他知道,阿秋已经有了结果。 “下女虽不知大人心中所谋何事,但事可成,求谋遂。小公子,位至至尊。” 邱暮为阿秋满了一杯茶,茶香四溢,缓解了阿秋的心神,“阿秋大人还看到了什么?” 阿秋眉头一皱,人有七情六欲,世有十丈红尘,事关女公子,她又不得不感叹,这二人的纠葛宿命。“大人,你想要的东西,你的长子都会替你完成,但完成之时便是这孩子羽翼已丰挣脱束缚的时候;你失去的东西,次子都会替你拿回。但代价也是父母永诀、夫妻离散、兄弟相残。” 邱暮眼眸微眯,细细评量阿秋的话,他知道阿秋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告诉他,若是事关李皎,可能会掖藏一二。如此,便也不应强求。 “多谢阿秋大人,只是不知,长耳是替我完成大业的孩子,还是替我拿回失去的孩子。” 这点阿秋也是极为纳闷,按照火中索相,邱暮应该有两个儿子。“火中景象,小公子是您的次子。” 邱暮拱手谢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多谢阿秋大人了。” 阿秋也施礼告辞,走至门口,看向邱暮,不忍劝导,“大人,人活一世,难得圆满,应求问心无愧,如此阴气坠重之物,还是早点化了吧”。 邱暮笑着点头,“好。” 阿秋走远,邱暮挥了挥手,且有些腿软踉跄,邱渊之立刻伸手扶了扶。 邱暮抓着邱渊之的手,急切道,“狸奴此刻是不是已经在渭州,快,快叫他停手。” 邱渊之点头,“公子放心,狸奴一路跟随不寂公子,此刻已达渭州,早前崔翡在身侧,不敢轻易下手。” 邱暮大喜,他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好,好,叫他们一直跟着保护不寂吧。之前的行动全部取消。” 邱渊之虽然不解,却也毫不犹豫的称是。 邱暮似乎又想起什么,“叫傅嘉尽全力救活李酉,让他到时候能完好无损的行至东都。擦亮眼睛,若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从中作梗,不要轻饶。” 夜晚恢复静谧,但邱暮的内心却波涛翻涌。事事难料,谁又能说清,谁又是谁的劫数。邱暮扶门,拳头紧握,忍辱负重的三代人,才能位至至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