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衢下的锦衣卫注视着卫陵和殷明鸾的动静并且时时刻刻往行宫传递着消息。
当殷明鸾掉进冰河的消息传来时,殷衢失摔碎了桌上的砚台。
他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天子独自驾马来到了河水之畔,其后浩浩荡荡地跟着赶来的侍从。
殷衢举目看向茫茫冰面声音如同含着冰:“将冰面凿开。”
这条河水面宽广一望过去像是望不尽头。
“陛下。”有人似乎想要劝阻。
“马上!”
“陛下”有一人骑马迎面赶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宋吉几乎是滚了过来。
宋吉不敢看殷衢的脸色只能尽快低着头把消息说出来:“公主没事!大夫说公主受了冻可能要昏睡个几天别的没有大碍。”
殷衢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前后晃了一下,宋吉却不知道他只听见殷衢沉稳地回答:“嗯。”
“带朕过去。”
宋吉抬头看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殷衢脸上的任何神色。
一路上,殷衢纵马飞快宋吉没有找到说话的会,直到殷衢迈步往卫陵的小院走去,宋吉才说道:“陛下,臣抓到了卫陵背后之人,为首之人名唤郭常,据他交代,卫陵竟然是……世宗陛下与李贵太妃之子。”
这一消息宛若惊雷宋吉用极低的声音说出来。
殷衢身子一震宋吉看不见他的表情。
然后殷衢极缓慢地说道似乎在掩饰他的情绪。
“把卫陵暂押起来余下的事情,等看过公主后再做定夺。”
殷衢走到门口,终于看到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
他停在门槛之外,看了半晌,略微有些迟疑。
然后他放下心来,缓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侍女和大夫悄然退去。
殷衢坐在床边上,看着殷明鸾苍白恬静的面容。
然后他看到了殷明鸾露出在衾被之外的。
他伸出,捉住了殷明鸾的,试图将这只塞进被子里。
但是他被紧紧地握住了。
殷明鸾皱着眉头,嘴唇微微动着,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殷衢低下身子,凑过去听。
“皇兄……皇兄……”
殷衢感到心被攥紧了,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轻声道:“朕……我在。”
“……好冷。”
殷衢为她掖了掖被子,并试图将殷明鸾的塞进被子里。
但是殷明鸾依旧死死不松。
殷衢无法,只能由着她去。
熏笼里香炭烧得暖和,殷衢听了一夜的北风。
第二天,檀冬端着药走进来,看见床上坐着的那个影子吓得一抖,连的药碗都打翻了去。
“陛下恕罪。”
殷衢挥挥,没有和她计较。
檀冬连忙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小心推门离开。
她眼看锦楼带着王陵朗就要过来请脉,连忙拦住了他们:“不要打扰,陛下在里头。”
锦楼见怪不怪,倒是王陵朗对皇家有这感天动地的兄妹情感到意外。
檀冬走出了小院子,看见张福山一脸风霜,着急上火的样子,檀冬给张福山打招呼:“公公,你这是刚从行宫那边赶过来的?”
张福山道:“可不是嘛,昨日只晓得陛下出门去了,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大事。”
张福山问:“陛下在哪?这晚上歇得好吗?”
檀冬迟疑:“或许,歇得挺好吧。”
殷衢听见外面吵嚷,动了动身子,他这才发现殷明鸾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的。
殷衢站了起来,揉了揉腕,活动了筋骨,他感到身体沉沉,像是陈旧的马车动起来般响个不停。
他回头看殷明鸾。
虽然王陵朗说殷明鸾无碍,可是这样睡下去,看起来让人心焦。
他扬声唤道:“王陵朗。”
王陵朗刚好在门外面和锦楼站着,听见殷衢喊他,连转身推门进来。
王陵朗为殷明鸾把了脉,沉沉思索片刻,这片刻思索让殷衢对王陵朗的医术有了些放心不下。
王陵朗却没发现,思考完毕刷刷写下了药方:“就按这个抓药熬。”
殷衢拦住他,将药方展开一看,看不出什么,他淡淡道:“你同御医一同去,切磋医术,若有所长进,那是我大周之福。”
王陵朗感动不已,没有发现这是殷衢对他的不放心,只觉得殷衢格外看重他,提拔他。
王陵朗感动道:“陛下放心,我一定好好向御医学习的。”
殷衢轻咳一声。
王陵朗研制出疫症的方子,就这一点说,他就胜过许多御医。
只是事关殷明鸾的身体,马虎不得。
没有想到这位“圣医”倒是发自内心的谦虚。
王陵朗去了许久后,端回来了一碗汤药。
殷衢抬眼看,见王陵朗后面还跟着一堆人。
是顾封和顾妩娘来了。
王陵朗将药端上来,玉秋站在边上就要伸接,没有想到殷衢却已经伸出了。
玉秋一愣,然后神态自若地收回了,她默默一扫视,看见众人都避开眼神,视若不见。
殷衢舀了舀药汤,看着深褐色的药汤在瓷白的汤匙上现出琥珀色的色彩。
闻着却不怎么好,殷衢觉得若是殷明鸾醒着,是必然不会喝的。
玉秋扶起殷明鸾,殷衢舀了一勺药,就这样送到殷明鸾唇边。
等到殷明鸾唇边被药有些烫红了,殷衢才意识到这药不够凉。
殷衢沉默了一会儿。
檀冬在边上说道:“陛下,你吹吹。”
殷衢一愣,将汤匙移开,晾了一会儿,这才又送到殷明鸾唇边。
他用汤匙分开殷明鸾的唇,腕动了动。
殷明鸾没有松开牙齿。
药顺着唇边留了下来。
殷衢又一次沉默了,他对玉秋说:“你来。”
在场诸人心细如发,都不敢说话,只有王陵朗有些乐呵。
玉秋临危受命,接过来药汤。
殷衢这回看着玉秋,才晓得服侍人是个什么流程。
玉秋先用汤匙搅了搅药汤,舀了一勺,小心吹了一吹,等吹凉了,才送到殷明鸾唇边。
殷衢悄悄摇了摇头,他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何必要学如何服侍人。
可是玉秋才喂了一汤匙,殷明鸾却并没有咽下去,汤药又顺着唇边流了出来。
玉秋不死心,又喂了两次。
还是王陵朗看不下去,说道:“公主在昏迷之,这药不能这样喂。”
“那要如何喂?”
王陵朗想了想,说:“以唇相渡。”
眼看屋里安静了一瞬,王陵朗不自信道:“不……不行吗?”
屋外小院。
宋吉看着柴房被推开。
里面一片漆黑,门一推开,透进去些日光,照亮了浮在空的尘埃。
卫陵倒在柴垛里,眯着眼,从黑暗往外看。
宋吉沉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卫陵不知道师父问的是哪一件事,他的理由可太多了。
只是动伤害殷明鸾,却是他原本不想的。
宋吉走到卫陵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卫陵,道:“我不想把锦衣卫的段用在你身上,若考虑好了,现在就把一切告诉我。”
卫陵微微出神:“从哪说起呢?”
宋吉冷声道:“就从邪教小头目郭常说起。”
卫陵点头,开始说起了他知道的事。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几个月前,伪装成管家的郭常来到卫陵身边,对他说:“卫陵,你还在犹豫什么?”
卫陵神色淡淡:“现在不是动的时候,殷衢已经对我有了怀疑,我接近不了他。”
郭常道:“是不能,还是不想?”
卫陵抬眸看了一眼郭常,郭常莫名地,被看得有些发怵,但下一瞬,他从卫陵眼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郭常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威胁道:“殷衢不能接近,”他狞笑,“你可以见到殷明鸾吧?”
“选一个,殷明鸾的性命,或者你义父义母的性命。”
“你不沾血,如何能够为我们做事呢?殷明鸾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状。”
卫陵微微眯了眼睛:“什么意思?”
郭常冷笑:“神教的意思是,选一个,殷明鸾的性命,或者你义父义母的性命。你不沾血,如何能够为我们做事呢?殷明鸾的性命,就是你的投名状。若你不肯的话……是不是就代表,你已经和神教离心离德?”
卫陵握紧了的剑柄。
郭常看着卫陵,忽然幽幽地说道:“卫陵,你难道不恨她么?”
卫陵身体最深处仿佛被挖开,露出了鲜血淋漓,黑泥一般软烂的肺腑。
恨吗?爱吗?
从出生起,他的命运就和殷明鸾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从小就注视着她,用年少的友谊来隐藏心的恶意,久而久之,连爱恨的界限都模糊了。
他和殷明鸾,比起世间种种纠葛都更加深沉,至少在他这边是如此。
“她窃取了你的人生,你的父母,你的命运都因为她而改变。卫陵,为什么不恨她?”
卫陵感到头脑拉着的一根根弦在依次崩裂,他握紧的刀,语气依旧不变:“她是无辜的。”
郭常笑了:“是吗?你放下了对她的仇恨,可是殷明鸾会放下吗?毕竟,你义父是她的杀父杀母仇人。”
卫陵瞳孔一缩,这是什么意思?
郭常的笑容带着明晃晃的恶意,像是看着他在坠入地狱前的最后挣扎。
“你还不知道吧……”
十年前。
皇城底下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内,姓顾的屋主人慌忙冲进屋里,将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从灶台上扶走,自己开始择起菜叶。
他细语道:“已经和孙娘子说过了,她下午就过来。”
东街的孙娘子在半年前被司礼监选为了宫里娘娘的接生稳婆,一直在宫里待着,前几天才出宫,顾父想着,大概是宫里的差事已经办完了吧。
孙娘子接生有段,半年前,顾母怀孕不久,孙娘子便笃定这是个闺女,闺女也好,顾家都期盼着这个小女儿的到来。
本来顾家人还遗憾孙娘子进宫,不能接生小女儿,没有想到,前几天,孙娘子一出宫,就主动找了过来,一定要为给顾母接生。
顾家人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因为孙娘子的帮忙,顾母的生产很顺利,她稍微休息着,开始琢磨给孙娘子送一份谢礼,却得知孙娘子又进宫了。
顾家人不明白宫里的规矩,还以为这是正常差事。
夜里,顾父走进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长命锁,说道:“刚从银匠那里打好的,你瞧瞧。”
顾夫人对着灯一瞧,笑着点了点头。
顾封和顾妩娘两个小孩在地上跳:“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忽然,柴门被扣响了。
顾母和顾父一起往窗外望去。
顾封抢到了长命锁,顾妩娘追着他,一起跑到了后院柴垛里去了。
孙娘子被司礼监选入宫后,因为爱吹嘘,于是一能识儿女的段也被贵人知晓了。
她被引入一间宫室,凭她的见识,并不了解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奢靡得如同月宫一般。
隔着帷幔,她似乎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但是只有太监和她对话。
“李娘娘怀着的是男是女?”
“回娘娘的话,妾身一摸就晓得了,是个男孩。”
“大胆!”那位公公却勃然大怒。
帷幔后的女子微微抬起,止住了太监的喝骂。
孙娘子不服气:“妾身说得都是真的,过个五六天娘娘就会知道了。若是疑心妾身运气好……半年前妾身在宫外摸了一个夫人的肚子,那是女孩,也是这几天的事,娘娘一探便知。”
帷幔后的女子本来漫不经心,这下子直起了身子,转头看了那太监一眼。
说话声很轻微,孙娘子听不清。
良久,那太监说道:“既然这样,你明天就出去,先将给那民间妇人接生,若真的生了女儿,便许你进宫,为贵人接生。”
孙娘子心一沉,以为自己答错了话,但是这位娘娘命她去宫外接生,她只能应了。
她为宫外的顾娘子接生,但是并不知道,与此同时,侍卫卫季奉命而出,抢走了才出生的女婴。
卫季看着顾氏夫妇惊恐的面容,他略微犹豫,想起宫里的死命令,还是咬牙拔剑。
血流了满地,卫季抱着婴儿往外走,忽然听见了草垛那边传来细微的呜咽声。
卫季脚步一顿,但是终究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