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定十年,云邕关险些陷落。
天下皆念抚北大将军之恸,哀声遍野间,亦叹天妒穆朽少年之英才。
重睦喜欢上元节,是因为小时候每逢上元,舅舅会带她出宫,与知桓知榆兄妹还有穆朽一道,走遍燕都大街小巷。
知桓牵着知榆,她跟在穆朽身后,永远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穆朽是舅舅从边境小镇捡回封府的弃婴,自幼长在军营,十六岁便深入草原与渊梯兵对阵获胜,封“风遁将军”,名震天下。
接风宴上镇元帝笑言穆朽堪配长公主,重晴羞赧不语,宴后二人定下婚期,好事将近。
不久云邕关又起战乱,舅舅劝他留在燕都安心筹备婚礼,可他依旧决意随军出征。
从此一去千里,再未归朝。
重晴在灵前痛哭三日后便央求镇元帝取消了婚约,不出半年照旧风光大嫁,与护国公世子柔情蜜意,早不记得穆朽模样为何。
有时候重睦很羡慕长姐,明明她才是那个与穆朽缘分颇深之人,怎能抽身而出得那般决绝。
而她活了前后两辈子,思及穆朽时总难掩心中憋闷,久久不愈。
从过往思绪中拉扯离开,重睦自又与顾衍闲话了几句沙盘配置,眼见天色不早,方才想起答应了慈衿给她们带羊肉饼:“本宫得从久德门回,不与顾卿同路。”
顾衍并未立刻答复,只与她将沙盘一道复原后,缓声应道:“晚间无事,公主若不介意,下官可随同前往。”
“也好,路上本宫再给顾卿说些注意事项,未免到时不知如何行止。”
她大抵是不曾注意自己情绪变化,行至肉饼铺子前依旧顶着张要死不活的脸,吓得吴叔愣住半刻方道:“哪个不长眼的今日惹了风姑娘,快喝碗热汤解气。”
重睦闻言愣住,侧首与顾衍询问:“本宫脸色不好?”
顾衍颔首,并不瞒她:“极差。”
吴叔已然舀了一碗羊杂汤递过来,注意到她身边挺拔男子不由怔住:“这位小哥瞧着面生。”
“我朋友,前些日子才从余杭过来燕都。”重睦在来路上便已想好说辞,因此对答如流:“吴叔我要老三样,再煎三个饼,打包带走。”
她看向顾衍恢复平素笑意:“顾卿需要什么,便在此处用过晚膳罢。”
顾衍来自江南,即使已在京中为官两年,依旧不习惯北方吃食。
不过瞧着重睦眼底期待神色,拒绝之语终究转了个弯变作应和:“羊汤即可。”
“好嘞,吴叔,加份羊杂汤。”
两人于铺边小桌坐下,不多时吴叔便端来了烤羊蹄与羊肉饼,与羊杂汤并称为重睦口中的“老三样”。
正想替她将那羊蹄切割分食,却见重睦抬手抓起递到唇边,撕裂一块咽入口中:“吴叔是平城人,出了平城就是云邕关。本宫习惯他家口味,所以常来。”
说来也怪,行军时常道回了京要好好享受难得闲暇,吃遍燕都名菜,还有沿着运河而来的江淮吃食,可真到了回京时,又总避不开吴叔家再熟悉不过的平城风味。
“吴叔不知本宫真实身份,总惊叹本宫不似南方人。”
重睦化名“风睦”,取得是封贵妃姓不同音,被人问及也总拿封家老宅所在之地安陆作为家乡。
她三下五除二将羊蹄剥干殆尽,接着又抓起手边肉饼,正欲下口,却见顾衍正就着汤匙缓慢饮汤,登时只觉野蛮之气环绕己身,根本不配与对面谦谦君子同桌而席。
有意收敛了口型,重睦轻咬下半口肉饼仔细咀嚼,时不时偷瞄两眼顾衍。唯见昏暗灯火下,他眉间阴影更重,眸间墨色沉寂,全然看不清神态。
察觉她动作变化,顾衍抬眼,以为她还在为营中之事烦忧:“若下官真实身份令公主不悦,公主大可直言,下官不会介意。”
与逃兵之子相交,确实令人不齿。
顾衍在坦白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对她之后态度并不意外。
却不料重睦怔忪半秒,恍然大悟般笑道:“顾卿误会了,你愿坦诚相告,本宫甚感荣幸。”
她将最后几口羊肉饼塞入口中,也不再顾及形象急忙解释:“方才营中顾卿曾言横扫渊梯乃吾辈之责,让本宫想起一位故交。”
眼见顾衍抢先唤来吴叔结账,重睦倒也不与他争,只继续道:“他是本宫舅舅养子,那年同样随军出征,命丧草原。”
两人离开肉饼铺子,各自牵马并肩而行,热气腾腾的叫卖声于身边四起,硬生生将严冬寒意吹散不少。
早在顾衍与重睦订婚第二日,他便听封知榆提起过穆朽此人。
“广益为了与我赌气,竟连将来夫妻感情都不在意吗?”
她在他下朝前已等在府内,两只眼肿得像核桃,半咬嘴唇忍着哭腔,泫然欲泣:“姐姐及笄五年一直未嫁,总,总不会仅被战事所误。”
穆朽遗体回到燕都时,肢体都已残缺,重睦依旧忍着恶臭走近棺柩,取下了他挂在腰间的那枚香囊。
囊中梅花早已干枯粉碎,渗血绣工亦洗不出原色,但她还是将它留在身边整整十二年。
而那时穆朽即将迎娶之人,是长公主重晴。
“想来比起穆大哥与长公主成婚,他的死更让姐姐心死罢。没有人能取代穆大哥在姐姐心中地位,广益你又何必去做姐姐退而求其次之人。”
封知榆眼底泛起晶莹,顾衍却只道:“下官与公主是彼此选择。不必劳烦夫人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