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阁隐在陋巷中,巷子里黑黢黢见不到半个人影,地面上的石板砖东翘一块西翘一块,似是多年没有修整。顺着街巷摸到尽头,便能见到醉翁阁招牌歪斜地挂在一间紧闭着大门的平房上。我叩响门扉,不一会儿有小厮探闻声开门。那小厮眉清目秀,举止得体,不似寻常人物。他细细验过我的名帖,然后引我前去赴宴。 酒香不怕巷子深,先是走过了一重院落,青砖黛瓦如街上随处能看见的民居,绕过一块嶙峋的太湖石后,眼前骤然开朗。好一个隐藏在陋巷中的园林。灯盏点缀于曲折的回廊间,如璀璨的星子,照得园子熠熠生辉。园子整体依水而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已是秋末冬初,寒风瑟瑟,园中的池水却没有冻住。一尾尾胖脑袋锦鲤追随着园中客人的脚步,池水中簇簇红色摇摆,水波荡漾。鲜花绿植本应枯萎,这里却开得生机勃勃,生得蓊蓊郁郁。藤蔓缠绕,箬竹滴翠,颇有一番生机。 我一会儿在回廊间穿梭,一会儿绕过假山,一会儿躲开太湖石,一会儿穿过垂花门,七拐八拐终于被带到了地方。我推开门,抬起眼皮,看见石决明正靠在软榻上醉眼迷离地喝酒,服侍他喝酒的是位死皮嫩肉的小小相公。那小相公衣衫半敞,露出雪白的胸膛,石决明的咸猪手也没消停,正在小相公裸露的肌肤上游移着。 那小相公叫了一声,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差点没掉一地。 我脑子再不好使,这时候也该明白了,醉翁阁和怡红山庄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勾栏瓦巷子的代名词。 石决明懒懒散散地向我招招手,打了个酒嗝:“快来坐,快来坐,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定了这件上房。” 我恭敬向石决明施礼:“草民多谢管军大人。” 石决明随手又捏了那小相公一把:“这儿没有别人,不用客套。” 小相公媚眼如丝,被折腾得娇喘吁吁。 我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赶快又施了一礼,更不知道石决明那如木棍的跟班儿跟没跟来:“多谢管军大人。” 石决明好笑地摇摇头,冲着内间暖阁打了声响指:“还不好生伺候这位公子。” 随着石决明这一声吆喝,五位俊美的小相公自暖阁鱼贯而入。我睁大了一双眼睛,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多好看的男人一块服侍过。这五位相公看样貌年龄应当是与石决明相仿,松松垮垮地穿着白色的长衫,头发半束。我再细细看,呵竟然上了薄妆。一个端着盛满水的铜盆请我净手,净完手一个小相公递来了帕子给我擦手,擦完手有人奉上香茶,我看看颜色便知道那是价格不菲的明前龙井,我喝着茶身后有有人开始捏肩捶背,长得最为标志的那个顺势靠在我身上,往我嘴里送了颗剥好皮的葡萄。 小相公推拿的力道刚刚好,递来茶水的温度最适宜入口,嘴里发苦的时候有人送上各色鲜果。除了总是往我身上瞎靠之外,剩下的真舒服。 正在往我身上靠的小相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袍已经脱了一半,中衣下隐隐可见紧实的胸膛。在推搡间,他的手正在解我的衣服。 我穿着男装,莫非是他把我当成男人了。 我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清心寡欲,降妖除魔,眼睛饱含求助地瞟着石决明。 我的样子一定是如壮士般视死如归,石决明总算是无奈地开口道:“把菜布好,然后都下去吧。” 当菜上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以前在怡红山庄兼职是吃糠咽菜,眼前这桌才称得上是山珍海味。先是上了三样干果,龙眼干、山楂干、杏脯,然后是三样鲜果,荔枝、蜜瓜、金桔,四样凉菜,五样热菜,两道汤羹,末了是四样细点。黄瓜花刀切得极细致,空隙处填了肉碎;鸡汤吊得鲜美,佐以松茸鸡枞等等各色山菌,鸡肚子里包着金钱肚、瑶柱、炖得苏烂的火腿;鱼片薄如蝉翼,无骨无刺,入口即化;八宝甜羹下面是杏仁和牛奶制成的奶冻,上面点缀八种干果…… 待菜上齐后,小相公们纷纷退下。石决明往我盘子里夹了一筷子牛肉粒:“今日本来还请了阿郢,可惜他实在抽不开身,这一桌子菜算是便宜你了。” 我赶忙往嘴里塞了两块粉蒸肉,脑子里臆想着陈郢那副隐忍禁欲的模样,被人又扒衣服又乱摸还要秉持着君子风度,我呸,伪君子。 石决明顿了顿,继续道:“阿瑾,我明天就要启程去北境了。” 我夹了一筷子鱼片:“难道是去北境打仗?” 石决明点点头:“不错。” 我挑眉看他:“你什么时候给自己搞了个官儿,我怎么都不知道。” 石决明哈哈一笑:“这事说来话长,我本就是朝廷中人。此番是升任了殿前都副指挥,兼任神武军统治,被拉到前线报国去了。” 从石决明的叙述中,我大概清楚了北境的战况。北境战况不容乐观,双方在燕云幽蓟开展,狄族越战越勇,我神武军越打越疲惫。狄族越过幽州、涿州,直逼我朝边关,雁门关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神武军军备废弛,听到狄族将领的大名竟然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前任神武军统治竟被揪出来私通敌国。皇上气得两眼发懵,一道圣旨把赋闲的石决明调往边关整肃军队。石决明出身武将世家,祖上皆是能征善战之辈。他的高祖曾助本朝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了如今的江山版图。本朝忌惮武将握重兵策反,于是实行兵将分离,三衙、枢密院、兵部互相牵制。枢密院负责调兵发谕旨,三衙负责京师的禁军,兵部下辖职方、驾部、库部,掌管兵器军械。石决明是三衙中人,此番被调走连禁军都不能带,只得带几个贴身侍卫和得力副手。兵部和枢密院的文职竟然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干了点什么都得被记下来上报朝廷。 我觉得照这种趋势,仗估计是打不赢了。 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石壮士,打不赢咱就跑,反正跑的人那么多,保命要紧。” 说完这句话,我脑袋便吃了一记爆栗:“我泱泱华夏,怎能向蛮夷低头,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再说你也不要小瞧我,三年前我还不是把狄族打得屁滚尿流让他们滚回老窝。” 我张圆了嘴,问了一句极其弱智的问题:“你以前上过战场?” 石决明似乎陷入了沉思,淡淡地回了句“嗯”。 他饮了一口酒,又道:“这次我本不用去北境,是杜蘅筠向皇上磕了半天头把我给磕过去的。” 我问:“等等,杜蘅筠是谁。” 石决明叹气:“就是今天旁听堂审两浙西路杭州知州。” 我乐了,杜蘅筠看着慈眉善目,没想到还有颗赤诚之心。 忽然想起了今日石决明帮我解围,我还没有谢过他。我自己斟了一杯酒,起身敬他:“今日多谢你解围。” 他亦是干尽了杯中酒:“小事一桩,不必道谢。” 我继续刚才的话题:“杜知州为了江山社稷,可是你的伯乐啊,你若是立了大功可别忘了谢谢他。” 石决明无奈地看着我:“杜蘅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觉得我去了北境势必不能活着回来,再加上神武军曾牵连了朝廷一桩旧案,此番他举荐我定是想要拿神武军做做文章。” 本朝官职分离,杜蘅筠官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去年才被调往两浙西路任知州。杜蘅筠是朝中有名的笔杆子和乌鸦嘴,生产奏折的速度飞快,篇篇皆为弹劾反对派而作。某位官员新纳了个小妾便被视为纵欲过度,某位官员新买了副字画便被称为挥霍金钱,某位官员收了份寿礼便被称为私收贿赂。在杜蘅筠的努力下,朝中几大支柱纷纷被弹劾得辞官回家。杜蘅筠整日弹劾别人,自己也免不了被弹劾。在中书门下、鸿胪寺、翰林院、天章阁几位阁老的联合下,组织了浩浩荡荡的上书请愿活动,罗列了杜蘅筠三十多条罪证,说若是不办了他大家就集体辞官。参知政事、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太子少保、等等一干国家栋梁若是辞了官,朝中就该瘫痪了。圣上将杜蘅筠训斥了一顿,然后将他派到地方,这才息事宁人。 只是最近北境战事又起,大笔杆子杜蘅筠终于坐不住了,急赤白脸地跑到京城写了长长的奏折,把石决明夸得跟朵花一样。圣上一道谕旨,石决明就被推到了生死线上。 我不禁为石决明默哀起来。 沉默了一阵,石决明忽然说:“其实这次找你还有些别的事情。” 我吃完最后一口八宝甜羹,扬眉:“怎么。” 良久他终于艰难地开口:“照顾好阿郢,他身子不好。” 我不作声,闹了半天前面的铺垫都是为了这句话。 他摇头叹息:“唐秋水不是他杀的。” “我知道。”唐秋水已经死了,此时再纠结是谁杀的又有何意义。 石决明仔细地斟酌着用词:“阿郢他是迫不得已,很多事……唉非他本意。” “是么,迫不得已吗。”我冷笑,一把扯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疤,“他断我全身筋脉,废我全部内力,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了两年。两年,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是废人一个。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你说为什么呢?呵,不过是为了成全他自己宽厚待人的名声罢了。他博了个好名声,如今还在江湖上行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难道不是他的本意吗,你不用替他说话。他让我活在这个世上,我活着一日便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是见不得光的。这难道不都是拜他所赐吗?” 我说着,石决明越听越气,浑身颤抖,最后拍桌而起:“你终于想起来了。好好好,你知道他让你活下来多不容易吗。当年要不是你惹出那一档子事,他现在身子会成这副样子?” 我轻哼一声,神色厌恶:“他身子烂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他自己造的孽,现在上天派来惩罚他了。我和他三年前早就恩断义绝,是他亲手把我扔下山的,现在莫要怪我无情。” 啪得一声,石决明手中的酒杯被他捏碎,碎瓷片掉了一地:“呵,与你何干。阿郢他分明是……罢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你好自为之吧。” 石决明长振衣袖,踏入月色之中,临行前他留下一句话:“你若是有什么问题,就去明月天心楼问阿郢,他快死了,你现在不去免得以后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