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进了东次间,照例向顾维驹请了安,只见这个年轻美艳的主母,端端正正地坐在罗汉床上,穿着宝蓝四季花樗蒲纹织银锦袄,蜜合色百褶锦裙,戴一根金镶宝双蝶牡丹花簪子,坠一对金累丝珍珠葫芦耳环,套两只金累丝嵌珠镯子,挂一副金嵌白玉玎珰七事,佩一个象牙透雕百子图的香囊,美艳又大气。 脸上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生气、懊恼或是伤心,但却没让她坐了,只叫端了酸梅莲心薄荷茶给她,冯嬷嬷一口下去,又酸又苦又凉,浸透了胃肠,不禁打了个激灵。 顾维驹刻意想让她吃点苦头,这个老嬷嬷,仗着奶过霍阆风,很有些不把她放在眼里。原想日久见人心,慢慢收服,可她做的事却有点过了。 冯嬷嬷知道女主人这是在给她颜色看,喝了这茶,垂头不说话。顾维驹也不理她。叫了守门婆子和小丫头进来,冯嬷嬷一看,立马就明白了。这婆子原在洗衣房干些粗重活,又穷又累,这次听说西岭院要人,她把全副身家都拿出来给冯嬷嬷送礼,整整五十两银子,就换个守门的活计。冯嬷嬷心想也不用她上前伺候主子,就许了。没想到她送了礼,手上没钱了,郑姨娘一来,可不是瞌睡遇着枕头。想着反正姨娘进院里想看看老爷或姐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收了钱放了人进来。 冯嬷嬷深恨这婆子眼短手软,跟郑姨娘搅在了一起,反而连累了自己,叫自己吃了苦头。但此刻却不能说话,只看着顾维驹怎么处置。 顾维驹也不拖沓,上来就问:“今日可是轮到你值守?可是你擅作主张让郑姨娘进来的?你可是收了她的好处?” 这婆子也知道这事定落不了好,便咬死了是郑姨娘趁她上茅房,自个儿溜进来的,坚决不承认收了郑姨娘的好处。 顾维驹也不跟她废话,叫琥珀找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来,便叫搜身。冯嬷嬷几个哪里见过这阵仗,这才明白新太太是个极厉害的,做事干净利落,又因为小家子出身,自带一股泼辣,跟那些凡事都讲脸面的大家小姐绝不相同。 一搜身上没有,顾维驹又叫到门房里搜去。果然找到一方月白绣鸳鸯戏莲的杭绸手帕,里面包着大约二三两散碎银子。顾维驹看了一眼,连手帕带银子仍在地上,冷冷地道:“这是上好的杭绸,一匹就值十五两银子。若我没记错,你原在洗衣房一个月不过200钱,来了院子里,一个月也不过500钱。” 那婆子一看瞒不住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把事都说了,不住认错,求太太从轻发落。 顾维驹看了她一眼,道:“眼皮子如此浅,断不能留了。原从哪里来,便还回哪里去。”她虽然想把这婆子干脆撵出府去,却又觉得还是别断了她的生路,只叫她还回去洗衣房便罢了。 又对着那个卖了力气拦郑姨娘的小丫头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也才进院子没几日,见太太问她,不免紧张,磕磕巴巴地道:“奴婢春花。” 顾维驹看她眉清目秀的,心想这在现代还是个上小学的孩子,愈发放柔了声音问:“别怕,你做得好,我要赏你呢。你先告诉我,你是外头买的,还是府里的家生子?” 那小丫头便道是跟着爹娘卖身进来的的。顾维驹又问她老子娘都是做什么的,可有兄弟姊妹等等。 她见顾维驹亲切,慢慢也不怕了,口齿就灵便起来:“回太太的话,奴婢阿爹在车马房洗马,娘在针线房做活,有一个妹子,在外院大厨房。家中弟弟年纪尚小,今年才三岁。” “那你今年几岁了?你在外院厨房的妹妹几岁了?” “回太太,奴婢今年十二岁了,妹妹十岁。” 顾维驹见她乖巧伶俐,做事又用心,就赏了她一钱银子,一匹青夏布,又道:“若跟着我,肯用心做事的,我自有赏。可若是三心二意、投机取巧的,我断容不下。” 那婆子见顾维驹赏赐如此大方,心中好生后悔,原只听说太太娘家穷困,还不如府中得势的下人,因此觉得指望不上,才想能捞一点是一点。可她不知道,顾维驹娘家虽穷,霍阆风却给了她不少私房,银票、现银还有金银首饰都准备了许多。他自幼家境就极富裕,手上极散漫,手面又大,而顾维驹在现代时会赚钱,也能花钱,自然也不小气。不过此时为时已晚。顾维驹挥挥手就让她们退下了。只留了冯嬷嬷下来说话。 一早上又饿又气还喝了一肚子苦水的冯嬷嬷,此时面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她收了那婆子银子,把人安了进来,没想到转眼就被打脸。因此只得觍颜说道:“原是老奴差事没办好,还望太太见谅。” “若谁人差事办岔了,我都见谅,那这院子我也就没法管了,”顾维驹冷冷地道,“妈妈是管过院子的,这点道理想必不用我教你。” 冯嬷嬷只得腆着老脸再四认错道歉。 顾维驹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不是我要为难妈妈,只是这院子里的规矩,第一天来我就让珍珠琥珀说了。如今妈妈不说帮我管着底下人,反倒第一个来打我的脸,若是爷知道了,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冯嬷嬷这下知道不能善了,终于也站不住了,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都怪老奴猪油糊了心,一时间想岔了。伤了爷和太太的体面,再没脸在这院子里待下去了。” “妈妈也无须如此,”顾维驹道,“我知这不是你的本意。只是妈妈给上院挑人,也不该只朝着钱眼子里看,难道老爷和我还会亏待你不成?如今你住的那小院子,也有三间上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屋里也是一色的大漆家具了吧,我还刚给你添了个小丫头伺候着,这日子难道不好过?妈妈这又是何苦?” 冯嬷嬷见顾维驹对她家中之事了如指掌,心中更是惊惧,认错认得越发真切了,连连道:“老奴糊涂,老奴糊涂,求太太责罚。只请太太到底留些脸面,别撵我出去。” 顾维驹这才让珍珠去把人扶起来:“瞧妈妈说的,哪里就要撵你了。你是奶过老爷的人,于情于理我都该敬着你些。只尊重这事儿吧,得是互相的。妈妈明白吗?” 冯嬷嬷一听不会撵她走,心下稍定,连连应是。 顾维驹便道:“妈妈年纪也大了,要照看着哥儿姐儿们,又要照看着院子,难免不能事事周全。我虽年轻不懂事些,但也不能一直让你操劳,少不得只能学着把院子里的事管起来了。妈妈只在一旁帮衬些,你看如何?” 冯嬷嬷知道这便是要她交权了,毕竟院子里几处的钥匙、戊字号对牌、奴仆的名册和大小账册,她都一直把持着,没交出来给顾维驹。前几日见她也不说不问,反倒倚重自己,于是得意起来。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小家出身的主母,是个沉得住气的,一让她抓到了把柄,立刻就发难了。但哪里还容得她说不,只能老老实实交了。 顾维驹也就是借题发挥,见收拾了冯嬷嬷,也照旧不赶尽杀绝,便道:“妈妈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今后便安心享享清福。没事管管小丫鬟们,教教她们规矩。” 冯嬷嬷躬身应诺,还要夸赞顾维驹“宅心仁厚”云云。 顾维驹也懒得听她说这些套话,又道:“最后提醒妈妈一句,门上的缺,再找人可得仔细着些,院子里除了我和老爷,还住着哥儿姐儿们呢。下次再把什么阿猫阿狗、不三不四的都往院子乱放,可就不是撵出去那么简单了。” 一直在旁没人搭理的郑姨娘,听得这话,瞬间涨红了脸,眼泪哗哗往下掉。 冯嬷嬷也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她算是知道厉害了,心里盘算着,不仅只是门上的婆子,还有那见风使舵、摇摆不定的秦嬷嬷,也该好好跟她说说。必须教她明白,按着太太的心思来才是正经,决不能以为太太不看重二姐儿,就轻慢了去。 直到冯嬷嬷也退下去了,顾维驹才转头看向郑姨娘,轻轻问一句:“你知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