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银楼,霍阆风又怕顾维驹累,原想陪她找个清静茶馆歇一歇。可顾维驹却看天色渐晚,想他们怕是应该打道回府。霍阆风想着她喜欢那个西洋座钟的样子,况且自己又难得陪她出来一趟,卫大掌柜今日也在京城,便说要带她上自己家铺子去看一看,省得日后掌柜伙计们连主母都不认识。 霍阆风生母的陪嫁铺子多在杭州府等地,正经在金陵城里的并不多,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西天市垣的南北货铺子,卫大掌柜不在外之时,通常都会在这个铺子里坐镇。就是今天也不例外。才刚走到铺子门口,就有眼尖的小伙计跑去通知他,听说东家带着新太太来了,他立刻整理衣冠,出来迎接。 顾维驹一看,这是一个年过五旬、身材高大、样貌普通的男子,唯有一双眼睛里透着晶亮的光,薄唇抿起,人中狭长,还有两道不算太明显的法令纹,显得很是精明。穿着砖褐色平安如意纹潞绸道袍,系着银绦环,头戴六合一统帽,青鞋布袜,打扮得极普通平常,一点看不出来是掌管着诸多铺子的大掌柜。 一见二人,他几步抢上前来,作势要拜。霍阆风怎肯受他的礼,忙大跨一步,伸手去扶。顾维驹轻轻巧巧往侧边一让,就半落在后头,卫大掌柜那尚未行完的半个礼,她也就一点没受。 “老爷今日怎么得空前来,没去衙门?太太身体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卫掌柜见二人不肯受礼,倒也不坚持,转而寒暄起来。他本是霍阆风生母的人,从小看着霍阆风长大,说是半个长辈也不为过,因此语气亲昵熟稔,不似仆役之辈。 霍阆风也笑道:“今日请得一天假,去了一趟岳母家。出来时还早,便来逛逛。本要回家了,但想着铺子里头伙计们都还未见过太太,便跑一趟,省得往后惹出什么笑话来。” 卫掌柜便道:“如此也好。那老爷和太太请里头坐,我去把伙计们都叫出来见见。” 一时几人就朝铺子里头去了。这是一家极大的铺子,顾维驹目测整个大堂可能超过200平米。四周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货柜和货架,一些柜架外面嵌有透明玻璃,显然里面陈列的货品价值不菲。整个大堂被一座十六扇的山水大屏风给分成两块:一边是国内天南海北的货物,多是各地的特产、奇珍、工艺品等等,品类繁多,令人目不暇给;另一块儿则是数量较少的西洋货物,但若一一望去,也使人眼花缭乱。店中客人也不少:一个拿着一座徽州竹雕的大肚弥勒,掏出银子准备结账;一个持把嘉兴锡壶,指着上面花纹正跟伙计说话;一个站在柜台前,来回抚摸一块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一个架着一副水晶眼镜,正在细细地查看几颗西洋珠宝;一个手持洒金川扇的中年男子,后面跟着个捧了五六个盒子的小厮,正由伙计送出门来;甚至还有几个女客,正在翻看好几个黑漆嵌螺钿的梳匣妆奁……顾维驹乍看之下,往来客人怕也有十数人。 他们并未在大堂停留,直接进了后院的厢房,这里原不待客,乃是卫掌柜自己平日歇息的房间,收拾得极干净规整:窗下一张黑漆云纹罗汉床,铺着青缎靠背引枕,中间放着一个小炕几,几上散着几本书、一壶清茶和一个装香糖果子的梅花攒盒。窗台上搁着白瓷梅瓶,里头插着几支新鲜花儿,红红白白,煞是好看。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下头放着一溜靠背小椅子。墙角还有一个青瓷大香炉,炉中檀香烟雾袅娜。 卫掌柜请二人在主位坐下,亲去换了新的茶壶茶杯,泡了明前龙井来。又出去叫了伙计们来见过新主母,一时众人便进来行礼磕头。可因珍珠琥珀不在身边,顾维驹却没法一一打赏,不免心中有些尴尬。霍阆风见她虽端坐受礼,面上笑意吟吟,也不露怯,却无甚动作,心下便知她随身的打赏定是不够。因此见毕众人,就替她做面子,赏了每人一贯钱,一只烧鸭,一只鸡。众人皆叠口称谢,道是主家好生大方心善。 一时众人退下,卫掌柜就朝下首靠背椅上坐了,三人闲话起来。先是卫掌柜问了顾维驹的病,霍阆风又问了卫掌柜前次去广州和泉州的境况,接着卫掌柜又和他说了几句铺子里头的生意……不多会儿就说到了卫掌柜的侄女——原先叫桂花,现在改了名字,做了顾维驹跟前二等丫鬟的玛瑙。 卫掌柜便道:“听闻近日玛瑙有幸能到太太跟前去伺候,实是三生有幸。只她平日里粗苯惯了,还望太太多管教。” 顾维驹知道他是极得用的大掌柜,也不在他跟前拿大,就笑着应道:“大掌柜过谦了。我倒瞧着玛瑙沉稳精细,是个能做事的。” “那也是太太的抬举。”卫大掌柜笑得很是谦和。 虽说大梁朝男女大防不甚严重,但始终主仆、内外有别,两人客气说话叙了几句,卫大掌柜就见机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就让人搬了几架西洋座钟进来。这些座钟大都半人高,最小的一座超过了顾维驹的膝盖。座座都描金画彩、镶宝嵌玉,华丽非常。最后顾维驹挑了一座铜镀金的半人高座钟:八方形的底座上面刻着极繁复华丽的花草纹样,并带八个小支脚;白色珐琅圆形表盘,金指针,表盘上刻着罗马数字,每个数字的顶端都嵌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下面没有钟摆,而是有两个小天使的塑像,一左一右,手持金弓,仰头面向上方的神祗;表盘和塑像被玻璃围在里面,而外面则围着八根多立克柱;钟顶雕刻一个驾着马车、手持竖琴男神,根据他头顶环绕的剑形光芒,顾维驹猜测这是太阳神阿波罗;而蔓藤、花环与抽象的火焰组成的花纹则装饰着座钟四周。 顾维驹心想把这架大座钟放在厅堂,于是又挑了一架适合放在内室桌上,方便她随时看时间。这是一架不过一尺高、半尺宽的小座钟,工艺精湛,趣致盎然:方形底座,四根高高的科林斯柱,柱顶四个独特的小塔尖;四柱中间架着彩色画花鸟的珐琅钟面;柱底、底座上都有浮雕的多彩掐丝珐琅,制成对称的花朵、波浪和螺旋纹样。最有趣的是在底座中空的部分,分立着两只画珐琅鹦鹉,一红一绿:红的立在生了青苔褐石上,略高大些,正垂首回眸张望;绿的立在一株桃花枝上,略低矮些,抬头张嘴,仿若轻鸣。两只鹦鹉如在林间嬉闹,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色泽鲜妍亮丽,翎羽根根分明。顾维驹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霍阆风见她挑得起劲,原还想再让人搬些东西来,反正自家铺子,多挑些也不要紧。顾维驹却道今日已是买的多了,不肯再要。 霍阆风还觉得她勤俭,笑道:“你若想逛,几时来都成,反正也是自家铺子。若懒怠走动,等过几天海船回来,再叫他们列了单子来给你挑。” 顾维驹听他大包大揽,也笑道:“老爷倒是不怕我把铺子里头都搬空了。” 霍阆风乐了:“这又值得什么了,外头东西不过买个新意,再好再贵还能比得过家中库里那些去。” 顾维驹一想果真如此,霍家自祖上长宁侯发迹开始,数代传承,后头虽有些个不肖子孙,败了些去,到底也是百年世家,自有底蕴。何况霍家老太爷连娶两任妻子家中都是富甲一方的大豪,但是这二位带来的嫁妆就价值连城。自己这个便宜丈夫,官虽不高,权也不大,却正经是个有钱的主儿,放在现代来说,那就是个“高富帅”。 一面想着,一面点头笑了:“老爷说的正事,买东西不过是个图个新鲜有趣,今儿得着的趣儿已是够了。天儿也不早了,咱们回家吃饭吧。” 霍阆风深喜“咱们回家”这几个字,听上去温馨舒服,两人便乐悠悠地相携出了天市垣,还乘了马车家去了。买了的东西,自有人送上门去。 回了家,霍阆风自回院子里,顾维驹却还去了趟南山院,给太夫人请安。走在廊下才想起来逛了一天,买了这么些东西,却一件礼物也没给太夫人带,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可明明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人跟着送来东西,想也是瞒不过太夫人的眼目,她却一字不提,只问了她回门可好,可见着母亲兄弟了,顾维驹俱都捡着好的答了。饮得一盏茶,太夫人就让她自回去伺候自己爷们儿饭食。 见状顾维驹不免想着,要么就是太夫人和霍阆风关系已至冰点,要么就是太夫人心机深沉沉得住气,感觉无论是哪一种,自己都做得错了。暗自提醒自己切不可再只顾着自己高兴,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和霍阆风好好相处固然是第一要务,可在身为人妻就无甚自由的古代,讨好婆婆也是安身立命的充要条件之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