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头在晚饭前一本正经的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苏家孙女苏毓儿,十岁的时候身染重病命悬一线,幸亏遇到一位道士掐指一算,此劫乃命中注定,需改名苏合方可化解,后果然奇迹康复,故一直沿用至今。 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行为又一次刷新了苏合的认知,德义和天真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反正家里一共就四口人,所有事情都是老爷说了算。 第二件,开饭。 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气氛也更热闹了些,苏老头破例喝了一杯酒,德义下厨多加了几个菜,最开心的当属天真,她年龄只比苏合小几岁,多了一个小姐姐姐着实高兴的紧。不过没多久,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停下了筷子。这位苏合姑娘饭量未免大了些,看起来个子高高体态苗条,吃相蛮斯文的一直在细嚼慢咽,但是从开饭到现在始终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不知不觉中已经加到了第四碗大米饭。 苏合五碗米饭下肚,满意的看着桌上的空空如也,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对苏家主仆道:“多谢。”她可以不怕苦不怕累,但她怕饿怕冷,叶舒阳曾经笑她瘦瘦的身体里住了一只熊。 “嗯,不错,吃得香的人有福气。”苏老头倒是一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这一晚苏合睡的极好,她是个任何状况下都不愿意亏待自己的人,等到第二天看一下日头,太阳已经晒屁股了。天真显然起的更早,听到动静后怯怯的敲门,端着水站在一边。 “你叫天真是吧,这盆水是让我洗脸的吗?”苏合对这个眼睛大大,胆子小小,随时一副受惊吓状的小姑娘倒是印象还好。 “回新小姐,不,小姐,我叫莫天真,以前大家都直接叫我天真,老爷说让我以后好好伺候你。”这个新小姐昨天话并不多,一直也没什么表情,老爷虽然和气但规矩甚严,她不知道新小姐的脾气,早早就在屋外候着。 她姓莫,叫莫天真,那德义岂不是叫莫德义,这父女俩的名字倒是有趣。苏合觉得有点意思:“天真,你和德叔跟了苏家很久了吧。” “嗯,我从小就生在苏家的,我爹爹年轻时候就跟着老爷,我娘生前是大少爷的奶娘,据说当时还是老夫人做的媒呢。对了。”天真怕她听不懂连忙补充:“大少爷就是老爷的大儿子,是你的爹爹。” “天真,你家老爷让你跟着我,是不是还说但凡我问的你都能告诉我。”这个小丫头一问三答的介绍着苏府,肯定经过了老狐狸的默许。 天真言无不尽的点一点头,老爷确实交代过要把这位新小姐当做真的毓儿小姐一样伺候,成为和睦的一家人。不过还有一个秘密任务就是留意新小姐的行事怪异,这点她可不能说。 “那好,我第一个问题就是。”苏合懊恼的瞧着一堆繁琐的古代服饰:“这几件衣服,究竟该怎么穿呢?” 这,算不算行事怪异呢,天真心里嘀咕。 在苏家过了几天悠闲日子,苏合很快了解到了现在的处境。今年是德昭皇帝五十一年夏五月,距离现代社会是二百一十七年。皇帝精明中原太平,但是边疆偶有战事,朝堂后宫也是颇为热闹。苏合庆幸读书时历史成绩还算过关,穿越的前几天还专门恶补了这个时期的官家本纪,乡间野史,提前免了站队的麻烦。 苏老头名字叫苏瞻念,文绉绉的怪名字。之所以一路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不仅因为他是当今太后的姨表兄弟,更是凭借自身眼光卓绝,心思缜密,最高做到过从一品理藩院尚书。但官场沉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外加着实有个贪财的毛病,十三年前被对头抓住把柄,降成二品督查使赶出京城到了福建。七年前又被翻出旧账外加督工的黄河决堤,直接革职抄家发配,老婆活活被气死,苏家大儿子到边境充军,二儿子在狱中莫名其妙斗殴被一个死刑犯打死,已经嫁出去的小女儿也掉倒河里淹死了。太后差点急眼苦苦的求着皇上,苏瞻念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家产没收贬为平民永不回京。 家道彻底中落之后,往日亲朋好友为了划清界限纷纷踩一脚,仆人丫鬟早跑的没影,莫德义和莫天真却一直留了下来,每天该做饭做饭,该扫地扫地,外加想着办法安慰老爷。苏瞻念最早整天闹着不想活了,可是上吊绳断,喝毒不死,自刎血流的不少但还是没死成。折腾了一番忽然有一天灵光一闪,每天修身养性,栽花种草,身子骨反而越活越硬朗。可惜这倒霉事儿还没完,一年前苏毓儿染了重病药石无用,临死前想晒晒太阳看看湖边,可惜还没走出巷子就断气了。苏瞻念哭的差点背过气儿去倒也没有再寻死,只是养成了晚饭后一个人去湖边遛弯儿的习惯。直到前几天被改行做强盗的蒙面兄弟看到认了出来,才会被绑去了山神庙换银子。 “惨,确实惨。”眼见天真回忆着苏府的残酷往事,从开始到结束眼泪就没停下来过,苏合一边给她递着手帕一边附和。苏老头自己惨的一团糟,居然还说带着她去京城,恐怕光是路费钱都要一路要饭才能勉强凑齐。 “小姐,你不要太担心,皇上让大少爷在潼关当兵打仗,听说他这些年建了好些个功劳,木将军都挺器重呢。”天真唯恐她嫌弃苏家。 “这样挺好,苏老头总算心里还有希望。”苏合松了口气,这恐怕也是支撑苏瞻念活在世上的唯一羁绊了,还有莫家这对父女,苏家富贵时未必得到过天大的好处,落败时却一直不离不弃。 “小姐,前些天有人买老爷的字画赚了些银子,我陪你去逛逛街吧。老爷交代要给你做件新衣裳,打个首饰。”天真有些歉意的看着小姐,苏合身上穿的都是苏毓儿的旧衣服,幸好二人身形差不多,苏毓儿的喜好也是颇为素雅,只是略改了下腰身拆了些花边绸带就可以穿了。身上的这件湖蓝长裙,外面罩件简单的月牙儿白窄袖左襟小衣,腰上绑个束带,苏合没觉得旧,只觉得穿着挺好看。 天真却是极为重视,毓儿小姐平日里就打扮的够简单了,然而新小姐更是干脆露着额头只编几个发辫简单束起来。虽然这样穿着很是英气,但也未免太单调朴素些了吧。即使新小姐不嫌弃没忌讳,但总不能一直穿过世小姐的衣服啊。她从小在这里出生,下定决心要终生守护苏家,伺候苏家人的,总想尽力让老爷和新小姐过的好一点。老爷今日给银子的时候她就专门说过这个问题,可是老爷只是说小姐喜欢就好,还说什么过几日终是要朴素的。而且老爷最近好像经常在门边来回踱步不说话,实在让天真有些担心。 “首饰就算了吧,那不得把老头的家底儿掏空啊。”苏合像往常一样逗她。 “没关系的,有这个。”天真从怀中小盒子里取出一支紫金百福簪献宝的递过来:“小姐你头发又多又亮,带上一定可好看了。” 首饰盒子极为光滑,显然是天真的心爱之物,递给她却没有半点不舍。“第一簪子很漂亮,第二没有嫌弃,第三你带着会更好看,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妈,也就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任何情况下都要保管好知道吗。”苏合用力弹她的脑门,真想敲开这个小丫头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被灌了迷魂汤。 “可是……” “没有可是,放心你家小姐我天生丽质难自弃,披个麻袋都不难看的。”苏合打一个响指拉回走神儿的天真,饶有兴致的道:“不过逛街倒是不错的,前面带路。” 可惜还未至门口便听到外面许多脚步声,苏合直觉的有些不寻常,拉着天真躲在一边。 “圣旨到……”大门被打开,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苏瞻念接旨。”这位公公不愧是手拿圣旨见过世面的人,很快注意到面前的大坑,轻松绕过踮脚走的颇为从容。跟在他身后的两列禁卫军也纪律严明的排队绕着坑走,动作着实有些滑稽。 苏瞻念听到声音立刻窜了出来,带着苏家人跪了一地。“罪臣苏瞻念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被贬之臣苏瞻念,尊礼自省,无有懈怠,朕顾念其年老孤苦,特赐苏府房产,恩准归京颐养,望尔今后常思功德,钦此!” “罪臣苏瞻念叩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瞻念的反应太过平静,恭敬接过圣旨,请公公入内,又吩咐德义拿银子请禁卫军喝酒。 “苏老爷无需这般客气,咱家姓邓,太后她老人家特意叮嘱过的。”苏瞻念虽无官衔,邓公公却对他甚是客气,顿了顿道:“有些话本不当对您说,但总要说出口,太后她老人家说您是个明白人,这是交给您的。”从身上取出一函书信交给苏瞻念。 苏瞻表情无悲无喜,伸手停在原地半响,最终还是接过,垂目叩谢道:“我儿为国战死杀场,死得其所,谢太后隆恩。”展开信函,里面居然是一束头发。 天真原本沉浸在苏家得恩宠的喜悦,听到全然变傻掉了,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这一下也着实令苏合意想不到,上前几步扶住了差点跌倒的苏瞻念。 “这是毓儿姑娘吧,都长这么大了呢,这么水灵的嫡亲孙女真是招人喜欢啊。”邓公公见到苏瞻念也大为不忍,有心拿苏合劝慰他:“苏老爷,太后她老人家还交代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劝您千万要节哀顺变,咱家就住在镇上的驿站,有些事情先去了,明儿再来看您。”有眼力劲儿的先离开了。 苏合扶着苏瞻念回到他的卧室,一路上她感觉到老人的身体抖得厉害。之前再落魄的情况下都是挺直腰板,说话做事很讲究的老人家,现在就是一个可怜的小老头,仿佛吹口气就能把他撕垮。一进屋内苏瞻念便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挥挥手道:“我一个人静一下。” “我陪着你。”苏合站在旁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担心我会寻短见对不对。”苏瞻念用头一下下碰着床沿,咚,咚,咚,咚,不重却很是凄凉。“我不会的,虽然我的亲人现在全都死了,一个没留,但我不会去死的,至少现在不会。事实上我儿子几个月前就战死了,那时太后偷偷派人告诉我,皇上一心软,可能就会松口让我回京。从那天起我即盼着这个圣旨,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来,它来了,我的儿子就真的死了。” “那就找到一个必须要活着的理由吧。”苏合说,她想起外婆曾经说过这句话。 “回京城吧。”苏瞻念似乎是对苏合说,又是对自己说:“那里有我必须活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