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林家送了贾夫子起复上任,四个孩子立时如同没了笼头的野马,见天院子里四处玩,只傍晚看着林如海下衙后往小书房读上两卷书。黛玉总要带着香菱在身边,久了这孩子终于多出几分活人气儿,看着又是个伶俐聪慧不下于人的。
如此半月过去这一天,贾氏靠在榻上看儿女承欢膝下,忽得听管家送了帖子进来,说是有个姓甄的携夫人封氏上门来寻女儿。此前那起拐子案过去也好有段时候,各家孩子早叫家人认领回去,唯独二三个无处可去的,自有慈幼局暂且先安置着。能特特上林家门来拜会,不用说,必是冲着李姑娘留下的姐儿。因着她记不清父母姓氏,家下人都只“姐儿”“姐儿”的喊,只黛玉张嘴唤她“香菱”,偏巧她竟也认。
话说那位抚远侯府的李大姑娘,年节里出了孝名字就报入宫中,花朝节后已跟着大选的队伍上京,此时怕是都在宫墙里住了几天了,也不知当初害她那人如今是何滋味。
转回来再看林家,贾氏听得一个“甄”字先接过帖子展开看过,又问管家:“这甄氏夫妇,与金陵的甄家可有何瓜葛?”管家亦不知,只道这对夫妇说话听着正是金陵口音。
“既如此,请封太太进来说话,外头且让林忠陪那位甄老爷奉茶略坐,再叫大姐儿领着人过来看看是不是。”因着此前贾雨村来信,贾氏心下已是认了八、九分,还剩点也是出于万全考虑。万一叫不是,也免得再将那可怜女孩儿送入火坑。
片刻后就见贾二家的领着个头发花白了一半儿的婆子从外间进来,赭色短袄青色下裳外面套着件灰不拉几也不知夹没夹棉的半长不短褂儿。这婆子一进门,先往四处看,眼神儿盯在香菱身上再转不动,余者皆看不见似的,上前一把抱紧呜呜咽咽说不清话。
再看那香菱,起时愣在地下不知所措,听得扑上来那婆子哭她便也开始哭,又和小儿女闹气赌气细声细气的哭不一样,哭着哭着且张大了嘴嚎啕,眼泪线不得停。
封氏抢上前来一把揽住香菱先哭“苦命的儿”,抬手高举硬是狠不下心拍她,紧着又换“怎地恁是淘气”,过了会子听得女孩儿哭得几乎背过去忙道“可算叫找回来”,最后心肝儿肉的直把人往怀里揉。看看两厢应对,必是亲妈无疑。
既如此,少不得指派婆子往外与林忠林管家传话安置甄氏夫妻,又叫香菱跟着封氏,香汤沐浴换过衣裳用过膳食,待得两边儿且都先将悲音收住,这才慢慢儿的问起缘由。甄老爷在外院儿自与林如海言语,这封氏横是拉着女儿不肯松手,坐在贾氏下首处边红了眼睛边道:“最早是个癞头和尚并个瘸腿的道士上门欲讨了我们英莲去,快五十岁上才得的骨血,如何舍得,当家的几棍子打出去再不允和尚道士上门。”
贾氏一激灵往自家女儿身上看,见她好端端坐着方才收回来劝慰封氏:“和尚道士的话如何听得?不瞒您说,就我们这个,三岁上头恍惚也有两个人上门打秋风要老爷舍了姐儿把与他,想来必是那起子拐子里头探路的!”
“可不是!”一说起当年事,封氏越加恨恨道:“好叫隔不久上元,雇的家下人背了英莲出门儿看花灯,错眼不见便叫人拐了去。可恨那下人又不早早来报,一径怕主家拿住就地打死,裹着细软远远跑了。过得许久才叫晓得,再去找,鬼晓得那些脏心烂肺的钻进哪片沙躲着。”
这话莫说贾氏,便是家下新近得了小儿的下人们听了亦跟着咬牙切齿。甭管好赖,谁家娃儿谁不心疼?想想小小年纪便叫人入猪牛般偷了去转卖,真真生撕了拐子的心都有。
外间甄老爷说得又更详尽些,那两个和尚道士样貌身形并口中言语一股脑重复出来,林如海听完直唤瘦金再往维扬知府处去报,“就说那伙拐子里走脱了两个踩点探路的,专做僧道打扮,与那假尼姑同出一辙,必得张榜缉拿,万勿放过。”
这头里还有人抚远侯府的事儿,本地望族谁敢怠慢,见得通缉俱叮嘱家下人好生提防,便是真神仙叫这些人小心着不也寸步难行?就不知空空和尚渺渺道士今后如何行事。
片刻后瘦金跑回来弯腰拱手:“回老爷话,知府大人急请师爷画呢,说是翻箱倒柜也得将这两个拐子缉捕归案。”当日白小哥就是在他手上叫人抱走,眼下正攥着劲儿往回找补,自是比谁都上心。林如海点头让他下去喘口气儿,拐回头继续与甄老爷道:“甄兄这一路从金陵来,想也吃了不少苦头,都是为人父母者,为儿女心焦也是人之常情。好在如今寻得令嫒,可还回金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