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周末的晚上,孙维禹陪我去剧院看了一场现代舞剧,散场后我们俩带着鲜花等在后台。 后台人山人海,国内现代舞蹈圈里的大小名人齐聚,几乎要被庆贺、叙旧、拍照的声音淹没。据说,还有很多艺术院校的学生为了再看一眼偶像,仍苦等在剧院门口。 都是为秦昱然而来,她是近几年来世界现代舞舞台上最受瞩目的华人舞者。赴美十年,她把传统的中国舞蹈元素融入美国的现当代舞蹈编创中,创立了极具民族个性又不偏离现代艺术大统的全新体系。《DANCE》称她“为一个起源于西方的年轻的艺术形式,注入了东方神(韵)”,赢得了巨大的赞誉。此番她带着新剧目回国公演,业内外人士都给予了高度关注。 孙维禹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概念,可是他为了这场演出,提前很多天就把工作排开,且做了一系列相关安排。郑重其事的样子实在让我想笑,他正色说:“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家人,不要开玩笑。” 秦昱然和我是亲姐妹,这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是不多,除了我的家人,可能只有叶皎了。 当初她听完我家的事,第一个反应是愤慨:“也太偏心了,不让你姓秦就算了,连名字都反差这么大,昱然,芸生,凭什么啊?难道你生来就为了衬托她的光芒吗?” 我倒觉得当芸生也挺好。 大艺术家终于忙完了,推开我等着的那间休息室的门。伴着一声贯耳的尖叫,我已经被疯狂的女艺术家抱起来离地旋转了两圈,再挨了两记狠狠的吻。 “喂,差不多行了,蹭一脸粉!” “想死你了,我的小芸二。” “三四年才回来一次的人,说什么都不可信!” “哎呦,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再原谅我一次嘛。” 我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大唇印,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欢迎回来,大小姐!” 我向她介绍孙维禹,这位大小姐打量人的目光简直像持刀行凶,幸好孙维禹挺住了,保持微笑站到最后。 “你眼光很好啊,孙先生。”秦昱然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我。 孙维禹举起双手,大表赞同。 “不过我家这个小古董可难伺候啊,也有劳你了。”秦小姐没忍住又补一刀。 “我是个老古董,正好相配,承蒙她不嫌弃,还肯带我出来见人。”孙先生揽着我的腰,一脸诚恳地看着我,“有劳你了,小古董。” “哈哈,好说好说。” 那真是纯粹的幸福和快乐,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在笑。 秦昱然的舞剧在花都公演两场,停留一周左右,孙维禹把“准妹夫业绩”做得极其出色,处处殷勤安排,尽足地主之谊。 直到公演结束,我们姐妹俩才算逮着空,坐下来聊聊人生。 孙维禹差人备办了些燕窝花胶之类的伴手礼,我拿给秦昱然,让她带回北京。 “孙先生对你还挺上心的,人似乎也靠谱。” “表示你同意了?姐。”我难得这么狗腿,叫出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秦昱然白我一眼:“我同意有什么用?那位能同意?” 我别过头看窗外,突然不想接她的话。心想,关那位什么事,要他同意干什么! “芸二,他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乐阿姨说,去年因为血压问题住过两次院了。” “哦。” “我们俩都不在他身边,其实他有时候我挺失落的。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儿孙满堂了……” “那你回国啊,别跳了,你都快四十了!”我赌气说话,反正她自己也常抱怨舞台生命太短暂。 她不以为意,大概早习惯了我这个德行。 “你多久没回去看过他了?上一次不会还是四年前送我上飞机吧?” 我点头,她长叹一口气,盯着我那张死鱼脸问:“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稍微让他一步吗?他快六十了,头发花白的老头了。” “胡扯!明明就焗了黑油,锃亮的,你以为我不看电视新闻的啊?!” 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头儿要知道你在通过电视新闻关心着他,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谁关心他了?电视打开,总会撞见两回吧!他这两年这么高调出入,哪像住院两回的人?装病,博同情!” “他也是人前风光,头发早愁白了。幸好,再熬个几年就退了。” “退了他也不能移民,你回来给他养老啊!” “什么事都指望我,要你干嘛?!” “我又不姓秦,你们家的事,别老带上我。” “没良心!你这些补品,我箱子放不下,你自己带回去!” 秦昱然从小就知道我的七寸在哪,一打一个准,她知道我不愿把补品收回去,并非因为那是孙维禹准备的。 “郁芸生,他不缺这几盒燕窝花胶,你自己知道……有空回去看看吧!孙维禹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嗯!我想……等再晚一些告诉他。” “早晚得面对面的,不管你认不认,他都是我们的父亲,这是既成事实。” “哦,再说吧。你把东西带回去,就说……你同行送的。” “同你个大头鬼行啊!” 秦昱然走后,孙维禹也有意无意问起过我家的事情,我都含糊带过。见我这个态度,他便笑笑不再深究。只是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惆怅,还是会让我有些难过,又挺纠结的。 我和秦昱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成长的经历却截然不同。 她是在妈妈的呵护和爸爸的光环下长大的,同她的名字一样,昱然有光辉。 而我,是三十年前父母的一个意外孕育而出的。 那是个生育政策极其严苛的年代,尤其是对我父母这样知识分子“双职工”的家庭。 父亲当然希望恪守政策,把我这个意外拿掉。妈妈是个研究文艺复兴哲学的小研究员,从她听到我的第一声心跳起,就神情坚定地对着她学马列的丈夫说:“我要把TA生下来。” 生下我,就意味着他们两人的饭碗都要丢掉,父亲那年正面临一个重大的调动,对他来说,我这颗素未谋面的小黄豆与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生画卷放在一起,根本就没有丝毫比较的价值,他断然拒绝了妻子的要求。 在要娃还是要官之间,两人产生了巨大的分歧,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家庭战争。 知识分子夫妻吵架,锅碗瓢盆都动用不上,就是冷战,悄无声息的冷战。 战到最后,双方皆弹尽粮绝,相看两婆娑。 到底还是我妈妈刚毅一点点,又或许还是她爱得多一点点,她说:“那离婚吧,你保住位置。我回信城,把孩子生下来。” 父亲以为她是赌气,并不理会。想想又气她一拖再拖,等小黄豆越长越大,处理起来就更危险了……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想冷静几天。 再回来时,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我妈妈放弃了科研工作,离开了那个让她失望的男人,回到小城,把我从一颗小黄豆养大,大到能满地乱跑,也能陪着她读书做饭喂鸡养猫…… 她并没有骄傲到拒绝我父亲支付的赡养费用,她甚至同意每逢假期,就将我带到他工作的城市去住一段时间,或是把姐姐接来我们这里住。那时父亲每隔几年就有一次调动,姐姐就不得不跟着他转学、换老师、换同学、换房子、换住家阿姨……只有舞蹈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稳定的陪伴,她说每一个跳、转、翻稳稳落地的瞬间她才觉得最幸福安全。 妈妈总是对我说,咱们不是孤儿寡母,芸生有爸爸还有姐姐呢,只不过我们不用像他们一样到处奔波漂泊,我们就在信城等,等爸爸和姐姐回来,好吗? 没想到,我们并没有等到爸爸和姐姐回来,倒是等来了我父亲再婚的消息。 妈妈从此一病不起了。 从那开始,我再也没有主动叫过他一声“爸”。 妈妈去世时,他带着姐姐悄悄来奔丧,告别仪式上连面都不敢露。他怕,怕影响不好,怕引发舆论揣测,顺带着也怕向世人承认,他还有一个解释不清原委的、终日与他横眉怒对的小女儿。 我不姓秦,也从未真正同他在一起生活过,后来,他的仕途越走越通达,他离我生活的世界也越来越遥远。 我一度认为,我的人生真的可以同他彻底割裂开了。成年后,我走的每一步,为自己选的每一次方向,都是朝着远离他的目标而去的,我去秦岭,来花都,在大山里厮混,来都市里讨生活,保护野生动物,在医药公司收收简历混日子…… 没有一件是做他的女儿应该有的样子,可我就是觉得,藏在人堆里当个没什么出息的芸生挺好,总比像他一样汲汲营营、追名逐利,到最后妻离子散要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