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谓“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礼记中对于孝的要求在这沧桑世道中已是一种的奢侈但仍是人们心中最至高的标尺衡量着一个人最初、最单纯的道德。
闻言,凌统神色僵硬片刻。
陆议幼时父母早亡是彼时的庐江太守陆康以从祖父的身份抚养他长大,如今他是陆氏家主,服孝,服的便只能是
夜岚吹面将他额前的碎发轻轻一动,盖过眼中闪动的情绪。
过了许久,呜咽的风停下俱静的雪野中只听得李隐舟轻轻地道:“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陆氏一族曾随陆康长安于庐江陆绩便随其遗志安葬于此。随船回到这座阔别数载的古城时已是开春随风拂面的柳絮滚在眼睫上渐开阔的视野中,两岸长堤、梢上圆月便都似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如临梦境。
凌统蜷着一腿靠枪坐在船头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看漆黑的江面映出摇曳欲碎的月月上又模模糊糊勾勒出群山倒影。
李隐舟撩开草帘时便撞见这一幕。
他走过去:“睡不着?”
凌统却不搭这话反淡淡地道:“先生骗我。”
这话可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桩了。
李隐舟扪心自问,骗过这小子的事情不多不少,却也要两只手才能数过来。为免不打自招他先含糊其词地“哦?”了声。
凌统抬起眼:“你之前说他不肯入仕。”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李隐舟靠着栏杆,在江风中眯起眼:“又不是只有入仕才能一展所学,公纪本也无心做官,星象是他志趣所在,有什么不好么?”
听他还在闪烁其词,凌统将眉一抬:“包括递来水淹七军的军情?”
凌统能洞悉背后真相,李隐舟半点也不奇怪,倒难为他忍到今日才问。他随意地点点头:“不错。”
凌统隐约猜到当日李隐舟不曾明言的话,却是大大咧咧地笑了一笑。
“算了。”他道,“总有亲自问他的一天。”
雪一般的冷月悬在天际,将薄薄江雾染上霜白,削尖的船头穿破夜色,很快泊在庐江的码头。
沿路白帆不绝。
人们或许不知陆绩做出的预言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却仍记得那个星空下沉默的少年曾是陆家嫡子,是陆康的血脉。
登上江岸,宵风漫卷,满城素白中映出星星灯火,照亮半角寂静山林。缄默的哀思无声地将人们陈旧的回忆唤醒,也让李隐舟知道,那些远去的背影从未被人忘记。
陆氏仍有旁支迁回庐江,和陆议一同主持葬仪的是他的弟弟陆瑁,与肩负重责的兄长不同,打小被旁支收养的陆瑁性情豪迈开阔许多,与客人笑出一口皓齿,令本来沉重的气氛轻快不少。
“李先生,凌将军!”他周到地招待两人进门,“寒宅冷落,少有客至,请将就入座。”
若说旧日的四大世家都是寒宅,那江东可谓无处可居了,即便是旁系的陆瑁也是书香教养里长大,修得一身清贵的气度。
可惜脚下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啄的小团子不住地扯着裙角往腿上爬,令他从容的身姿有些摇动。
左边的团子呀呀地咬着舌头:“兄长骗几。”
右边的专注举着手臂想扯他的腰带:“呜带带。”
陆瑁唯有尴尬地弯下腰:“嘘,嘘,兄长待会便带你们玩。”
凌统打量着这两个捣蛋鬼:“这是”
陆瑁艰难地一手抱起一个,抖着袖子将两个小屁孩圈得稳当,一头大汗地道:“是从父的后人,兄长忙于军务,自己的孩子都照看不了,还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来养育他们吧!”
印象中,李隐舟从见过陆瑁,陆议也很少提起这个亲生的弟弟,就连嫁给了顾邵的姐姐和他也只有数面之缘。比起生身父亲陆骏而言,陆康与陆绩更像他超乎血肉的亲人。
陆绩名为从父,实则一直被他当弟弟教养,就连昔年犯下滔天的过错,也是陆议一人担了下来。
李隐舟只觉心间隐约刺痛,像被人剜去了坚硬的旧疤,揭开那段蒙着血雾的往事。
陆瑁却浑然不知,依旧和凌统打趣着:“兄长这人也是,平时规行矩步的,我都有些怕他,今天这样要紧的日子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们这些做将军的都这样冷酷无情么?”
凌统搭着眼帘,看着手中素不离身的红缨枪,半晌,还以一笑:“是啊。”
庐江城外,明月孤悬,茫茫的天际接于一片雪白芦花,一眼无垠。
陆议站在城墙之下,片刻地不语。
瘦而深的倒影映在风沙斑斑的古城墙上,脱去了战场上一身厚厚的铠甲,显出薄削的弧度,深刻,却无棱角,而温和的轮廓经霜历雪,又隐然磨拭出锋芒。
李隐舟的目光越过一望无际的旷野,落在那拖曳长长的影子上。
果真在这里。
小时候的习惯已经积年累月地刻进身体,在他们都还是半人高的孩童的时候,逢至离别,便来这城外芦花边上,看明月千里铭刻下他们的昨日今夕,便知这聚散离合的尘世,终有些什么永志不灭。
陆议站了许久,直到深寒的月色中抽出一丝一丝的细雨,才抽身准备离开。
仰头却见一柄伞,在不知何时已倾在头顶。
竹篾撑起的布帛已被雨雾洇得湿润,凝成挂不住的水珠在视野中嘀嗒落下。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隐舟撑着竹伞站在他背后,片刻,只道:“逝者已逝,伯言,节哀。”
陆议眨了眨在风中吹红的眼,慢慢转回了身,从他手中接过尚存余温的伞柄,只头也不回地道:“回去吧。”
两人顺着长长的墙壁往城中走去。
毕竟也不是七岁的孩童,再钻狗洞未免幼稚可笑。一路踩着湿软成泥的芦花,李隐舟想了一想,还是问:“公纪是什么时候过身的。”
陆议平缓地道:“子明取下东三郡的时候,军令和公纪的丧讯在同一天传来。子璋说他听见江陵捷报后才肯咽气,临终只说,他可见将军了。”
陆绩的身体自小便不见好,又经数次打击,能顽强地活到现在,或许只是为了给往昔的荒唐一份该有的担当。
他是真的长大了,也解脱了。
李隐舟慢慢走过泥泞的长路,任细丝般的雨凉滑地落在脸上,也落在心头。
公纪已安于九泉,子休,你呢?
走至城中,还未至陆府门口,迎面便撞上一个娇小匆忙的姑娘。
李隐舟停下脚步,讶异地唤了声:“阿茹?”
一见这两人冒雨的身影,孙茹险些哭出来,连最珍爱的裙子沾上泥点子也顾不得,急道:“快,你们快帮我找找延儿。”
她身后一众奴仆也鱼贯而出,一股脑往四方散去,在茫茫夜色中寻觅少主的踪迹。
李隐舟扶住孙茹焦急的手,帮她镇定下来,等她缓过一口气,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茹眼含泪光,这才将原委道来。
陆延是一刻之前被发现走丢的。
说来好笑又好气,陆瑁是个天色的孩子王,府上大大小小的少主小娘都围着他团团转,他被缠得分身乏术,索性让这些猴孩子们自己玩起捉迷藏。等到夜深客散,清点回小孩的数量,才发现丢了一个。
好巧不巧,偏偏是自家兄长的独子延儿。
陆延年方三岁,刚是走稳路、会说话的年纪,许是自己摸索着溜出了门,却还不到记路的岁数,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庐江不比吴郡安于江东深处,多年以来屡遭战火,城中也多的是蜀中和北原来客。
若是这孙陆二家的少主被歹人掳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