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慕雪咬着下唇不说话,他眼神里满是恨意,但李渡却从中看到了一丝悲伤。那悲伤来得深沉激烈,却如一尾入海的鱼,啪嗒一个浪花便不见了。 温慕雪哑声道:“不能治也无妨,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像是在酝酿着即将蓬勃喷发的力量,“只可惜我没亲手宰了那老贼,让他还逍遥自在的活着,享受着天下黎民的簇拥……”话音刚落他忽然闭嘴,咬着唇不出声了。 李渡看着他的眼神复杂莫测,忽而摸出了怀里他师父送给他的一套金针。 温慕雪惊呼出声:“吊魂针!你是药王谷的人!” 李渡冷哼:“有点见识,但不好意思,我可不是药王谷的!噤声,趴好,我要下针了!”他深吸一口气,数年前师父教导的学识一股脑涌到脑子里,将他那杂乱的心思都冲散。那些神农时代传下来的医药绝学此刻被分门别类摆好在李渡面前,等着他去挑选甄别。 李渡闭着眼稳稳地抬手,手中一根针不过两寸长,高高地悬在温慕雪的穴位之上。他霍然睁眼,眼中金光乍现,稳准地将吊魂针扎在温慕雪的身上。 吊魂夺魄,搜魂续命,阎王来了也枉然! 宗意大喊道:“李渡,带孩子们从悬崖后面下山去,我先扛一阵……”没听着回应,宗意插空扭头看去,正见着李渡给温慕雪下针,此刻正是危急之时,李渡不可能不知道此时施针的后果。 要么就是现在温慕雪必须施针,已经不能等了。 “行吧,那就一起见上帝吧!”宗意将刀横在胸前,不再看李渡那边。 此时她身后背着的是所有人的命,她的眼前是不知数量不知实情的敌人,此战避无可避,刀已出鞘,臭老头可没教过她临阵脱逃! 来吧!她握着刀的手稳固有力,刀尖向前。 外面的人终是没了耐心,前面的几箭是问路,现在便是动真格!飞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桌子挡了大半的飞箭,仍有漏出来的射向屋里,宗意一把刀舞成圆,刀身和飞箭碰撞迸出火花,箭尖在刀身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印子,被宗意四两拨千斤推到了地上,化解了攻势。 荡沧海厚积薄发,刀法讲究大开大合,屋内狭窄,宗意惯用的刀要比手里这把捡来的细,握着的刀格外厚重,此时舞起来又要顾略身边的人,可谓是手忙脚乱。她深提一口气,牙咬在下唇上,运气功法一掌拍在刀身上,掌力透过刀身澎湃而出,像是巨大的涡流将飞箭卷了起来,竟将一波飞箭拍落在面前,隔山打牛之功她练了许久也没成,但此刻危急关头,竟是一次便成了。 宗意单膝跪在地上喘气,她瞥了一眼边上,发现仍是有不少飞箭射到了孩子们在的角落,甚至有柄小箭正扎在孩子们脚边。但他们眼睛眨也不眨,没人哭闹害怕,那平淡的眼神是经历战火和别离的,弥漫的哀伤在眼角被他们强撑着不奔涌而出。 大的护住小的,身体好的护住生着病的,十几个孩子用身体筑成了一堵墙。 小虎看着宗意,眨巴着眼睛坚毅地说:“姐姐,我们不怕。” 何德何能能被他们如此信任?要肩负起他们的信任啊! 宗意悬起的心沉到肚子底下,眼神执拗又坚定看向窗口,第二波飞箭已至。 往日在破庙里,宗意不乐意练刀了,便把刀柄上拴上绳子甩过树杈,绳子一头绑在脚腕上,翘着脚躺在地上,脚抖一抖,挂在树杈上的刀便上下漫无目的地瞎跳着,隔着屋里的窗户看着,就像是在认真地跳来跳去练刀一样。 但臭老头浸淫刀法多年,宗意只消一抬刀,臭老头便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此刻他正叼着稻草在屋里躺着,瞧见宗意这不正经的道行,捡起稻草边的一块石头便扔了出去。小石子飞的极快,闪过如刀,竟一下便将宗意拴着刀的绳子给切断了。那把刀在空中失了束缚险险落下,刀尖正对着宗意飞来,宗意驴打滚一样在地上慌张地躲开,爬起来叉着腰对着屋里臭骂。 臭老头换了一根稻草咬着,推开门挑衅地嘲笑宗意道:“有本事别躲啊,被刀穿个透心凉,一了百了。” 宗意恨得牙痒痒:“你就知道欺负我,等我出了破庙,就去官府告发你欺负小孩!” 臭老头无所畏惧:“官府?官府当初被我溜得爹都找不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放屁呢!”说罢也不管宗意气得大骂,走过去将地上的刀一脚挑了起来,扔给宗意,“今晚练不会荡沧海第一招,一星期都别吃饭!” 宗意将刀扔在臭老头脚边:“我不练了!一把废铁,天天像傻子一样挥来挥去,有什么用?我要出去找我妹妹,我要回家!” 臭老头冷笑一声,脚尖将刀挑起伸手接了,向着身边的一块歪七扭八的石头一刀劈下,这一招简单直接,没有丝毫花样。连灰尘都没溅起,便如切豆腐般,将那一块宗意劈砍半年都没砍动的石头一分为二! “废铁?纵然是神兵利器,交在普通人手里,也就是个砍柴刀。即使是块烂铁,落在刀客手里也当所向披靡!没有强的武器,却有弱的人。” “刀乃百兵之胆,你可以信不过任何人,却必须信任你手里的刀!只要你手里还握着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就没有放弃的道理!刀在,便无所畏惧。” “那又有什么用?刀能让我找到我妹妹?刀能带我们俩回家?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你不知道我从哪来,也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你就像关那笼子里的蠢鸡似的将我关在破庙里,你不过就是欺负我年幼体弱罢了!” 臭老头一巴掌拍在她头上,将她打得一愣。他确实一直在欺负她,但却从未动手打过她,此刻一朝被打,她竟忽而冷静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机和恐吓,随处可见是尔虞我诈的算计和纠葛,你若没有实力,纵然是走出了破庙,也不会活着走出这座城。人生而便活在牢笼中,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挣脱束缚,你连刀都握不住,又如何能走出这座牢笼?”臭老头将刀倒插在她脚下,刀柄在空中颤抖,“若无自保之力,出去也是个废物,还不如拿刀自裁了痛快!” 宗意眼里蓄着一泡泪,将坠不坠:“我学了刀法,就能找到我妹妹?就能带她回家,不让旁人欺负她吗?” “那要看你为何而握刀?你的刀是杀人之刀,还是救人之刀?是陷落在俗世凡尘里的红尘之刀,还是割破苍穹撕裂这江湖规矩的破世之刀!” 让你失望了,我的刀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想保护身边之人的俗人罢了。 但幸而,纵然屋外群敌环伺,此刻的我——有刀! 宗意霍然抬眸,眸中精光掠出一道光弧。她深提起一口气,山川江河出现在她身前,她就像高悬在咆哮奔涌的江水之上,一把刀斩断江河,拦隔了时光。荡沧海第二式名悼凡尘,凡尘已逝,凡心被阻,心没有悬在刀尖上,便永远无法前进。她在李家村只用了荡沧海的第一式入世刀,因她一心都在寻找宗霓上,只领悟了第一层刀法。但如今无辜人的性命也悬挂在刀锋上,厚重的刀脊被压地沉甸甸,而她双手握刀,将这使命担起。 悼念凡尘并非如少林寺般洗涤红尘纷扰,而是要将责任和使命担起,放下过去,不计将来,只看眼前。 悟出荡沧海第一式的时候,她走出了破庙。而悟出这第二式,她明白了刀客的责任。 宗意一刀既出,刀尖上挑,刀身没离开身边一尺,但袭来的飞箭被她尽数挑落。她脚踏西风,步移生花,屋内狭窄逼仄的空间丝毫束不住她。她的刀是活的,如吐信的毒蛇,呲着獠牙将飞箭尽数咬断。 断掉的飞箭在宗意身边堆成小山,窗上糊着遮风的纸早就被穿个稀烂,这屋子满身是箭,远远看去,就像是蜷缩在山里的巨大的刺猬。 李渡平和地施针,手稳重地像寺庙里老神入定的僧人。但他脑门上全是汗,顺着脖颈蜿蜒流进衣服里,背后的衣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要控制的毒是盘桓在所有医者面前的猛兽,无数的人为解此毒远赴深山寻求百年一遇的草药压制,但都鲜有起效。他的师父也是医者,对这毒研究颇深,但天分是上天赐予的,是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能望其项背的才能。但有幸,他师父是个有才能又肯勤奋钻研的人,上天待他不薄,终是让他找出了压制奇毒的办法。 但也仅是压制罢了。 如今李渡就是要将这纵横多年无所畏惧的猛兽短暂压制在温慕雪体内,他心口长出了四片叶子,再多一片便回天乏术。 可温慕雪中毒已久,再加上有段日子受了些苦,身体饿成皮包骨,像个贴着纸的骨架子。李渡施针找位还算准确,但再一针下去,他会熬不住。 温慕雪全程都咬牙忍着,那针落在身上,将他的奇经八脉都点燃。全身一会被火烧,一会像落在冰水里冻着,他将牙咬地嘎嘣响,却没喊出一声痛呼。他知道李渡不能分神,宗意也不能。 这一针迟迟未下,温慕雪长长地吁了口气,复又咬紧牙关道:“下针!怕什么!我不疼!” 李渡仍未下针,温慕雪气道:“刚才这么多针我都忍下来了,还怕这一针不成!男子汉大丈夫,犹豫什么?!老子不是胆小鬼,老子忍着这毒活了这么多年,是要回去复仇的!纵然是死了,化成灰,我也要变成鬼爬到那老头的床榻前,掐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在当初就将我杀了一了百了!来!下针!” “你下针啊!” 李渡闻声手竟开始抖了起来:“我方才施的针,足够压制你体内的奇毒一年。一年的时间,我们能去药王谷求人治你,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温慕雪竟笑出了声:“你骗人,你连小孩都骗,要不要脸啊!我知道什么是吊魂针,吊魂吊魂,抽出魂魄拿金针吊着。五叶菩萨我已长出了四叶,这第五叶想必熬不到一年后了。你知道我快死了,所以拿吊魂针来扎我。若我没数错,这是最后一针了,一针下去,魂魄吊起,若是半年内找不到解药,我必死无疑。” 李渡声音带了哭腔,手抖成筛子:“你知道还要我下针?!这一针不下,你虽然虚弱了点,但至少能熬一年。这一针下了,半年内找不到解药你必死无疑!” 温慕雪道:“但这一针下了,奇毒就能减半!我内力恢复,只要半个月就能有力气杀回去,要了那鬼老儿的狗命!下!一年半年有什么差别?人活着就是活一口气!” 李渡惊恐后退:“你身体根本扛不住一针。我摸过你的脉象,我虽不知你为何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但你形销骨立已久,这一针下去会将你被奇毒压制的内力尽数解放,你根本撑不住内力的反噬!我方才一派自负,以为凭借那点微末的学问便能将这奇毒解了,可我不能!我贸然施展吊魂针,将你推入了万劫不复,我愧为医者,更对不起我师父,我不能下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