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地牢里就进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其时狱卒们刚刚闹累了歇下,辰池虽然本是装昏,到底受了一天拷打,渐渐哭得也累了,终于睡着了。 所以第一个发觉这人的,竟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孙破。他眼看着那人蹑手蹑脚溜进来,活像个贼。 但他没有声张。 他这个人,就算用“无利不起早”来形容,也稍嫌保守。只有完全确定了对自己无利无弊,才会稍微露出那么一丁点的人情味来。这个贼样的人没有武功,又失了先机,在自己手上肯定是讨不到好了;若他是来解决狱卒或辰池的,就更好。所以他闭目假寐,暗暗听着动静。 来人在他的牢门前站定,窸窸窣窣掏出一把钥匙,开始开锁。只是他做起贼来,实在不得要领,只听“哐”地一声,他手一滑,锁就砸在了铁栏杆上,发出震荡的回音。 这一来,辰池和狱卒们也都惊醒了。孙破也坐起来,笑了一声。 来人吓得两股战战,却抢在狱卒们叫喊之前一把掀了兜帽,低声喝道:“都住嘴!” 众人皆是一震,认出了这个人。狱卒们顿时慌了神,一个个纷纷站好,露出五花八门的表情,有的慌乱有的郁闷,有的目光沉凝,还有的人脑子没转过来,口无遮拦:“城主大人?!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辰池的目光戏谑起来,在他和孙破之间来回转悠。孙破脸上的玩味之色也愈浓,甚至扫了一眼辰池,正和她目光对上。 两个人都是人精,交换了眼色,就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又望向张鹤。张鹤一头的汗,颤颤巍巍地打开孙破的牢门,迈进去,扑通跪在孙破面前,连磕了三个头,请罪道:“是下官治下不严,连累大人受了这样的委屈……下官方才骗过了梁衡玉,前来解救将军——还请大人看在我今日的份上、看在陋之素日脑子不灵,放我沣州和陋之一条生路!” 半晌,没有人接腔。辰池因着先前听到的那番话,郁结于心,半个想说的字都找不出来。狱卒们傻了眼,纷纷庆幸今日没有命令对孙破施刑。孙破轻笑一声,站起身,打量着张鹤的跪姿,就近踢了踢他的脑袋。 张鹤一动不敢动。 孙破笑道:“我倒想不到你有这胆量。” 张鹤道:“下官……下官不是怕死。下官的命没什么要紧,只求大穆一统之后,可以庇佑我沣州,风调雨顺,不惹战火。” “这可不是我的事。”孙破摇了摇头,忽然正色道:“但我承了你的情,必将尽力回护一二。” 孙破惯是喜怒无常,张鹤虽不知他的承诺有几分可信,却忙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不断叩首道谢。 孙破整理了一下衣服,昂首走了出去。张鹤紧随其后。他们二人都没有看辰池,辰池最终实在忍无可忍,拼尽全力叫出声来:“张鹤!” 张鹤回头看了看她。自从折花夜谈之后,他对辰池的印象总是坏不起来。但这不重要,他不会冒着覆灭沣州的风险去救辰池。最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目叹道:“三殿下,恕罪。辰台……实在已经无力回天了。我得趁着时机未晚,为沣州趁早择一位明主。您……” 他后面有很多想说的话,他想说您的父皇和他的父皇早就耗尽了辰台的气运,您虽奋发图志,却还是年纪太小,太嫩了些,哪怕算上二殿下,只怕也因他常年在外,难以安抚民心……但他怕孙破不耐烦,次之又担心被人发现,便住了口,不说了。 只是辰池才刚听了民间那些不惮恶意的揣测,不由得也向那方面想去,自以为是张鹤也因国破之事怀怨在心——毕竟为他平添了许多事端。她眼神一黯,低声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向来把这些情绪藏的很好,在场的只有孙破猜出了前因后果,却没有解释,反而微微抬高了声音,又在她心上戳了一刀:“这么看来,在沣州城,咱们三家也算分出了胜负。我虽没赢,却还不至于太惨淡——三殿下,看来我们的计划是再无用武之地了。就此别过。” ——燕桥得了沣州,孙破勉强自保,只有辰池,反沦为阶下囚徒,显得最无能。其后“我们的计划”这五个字更是勾得狱卒们浮想联翩、冷汗涟涟,似乎对传闻中辰池的人品又信了几分。 辰池听出他的意思,恨恨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争辩什么,只被一口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而张鹤一觑孙破脸色,小步跑过去,毕恭毕敬地带他走了。 第二天,燕河奉又带着人,亲自来了一趟地牢。他看了一眼原本关着孙破的那一间,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声:“谁干的?” 狱卒们早被张鹤下了封口令,此时瑟瑟缩缩的,谁都不敢说。陆大哥也满头冷汗,硬着头皮道:“是……昨夜的饮食有问题,小人们都被迷倒了……” “哦?”燕河奉听了笑了一笑,又指着辰池问道:“那她知不知道呢?” 陆大哥摸不准辰池,只好答道:“她……似乎一直昏着……” 燕河奉一皱眉,道:“叫醒她。” 陆大哥只好如实答道:“请……大人稍等,小的们已经叫人去取冰水了……” 冰水很快就到了,夹着冰块向着辰池身上狠命一泼。她抽搐着醒过来,一眼看到燕争帝的裤脚。 她昨天还是个清爽干净的小姑娘,如今情状却不可谓不惨,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身上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骨头。所以她并不打算多分力气给他,只是下意识绷紧了身子,紧闭眼睛等着下一轮拷打。 不料想象中的痛觉迟迟没来,倒听见燕争帝蹲下身子问自己:“孙破被谁带走了?” 辰池不假思索,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 ——事已至此,何妨再把局面搅乱一点,越乱,说不定她越有可能走出一条生路。 燕河奉便又直起身子。他似乎并不是真的好奇那人的身份,只是又问起辰池的情况来:“三殿下,还不打算与我合作吗?” “然后带着辰台剩下的一点残骸,被你一起吞了吗?”辰池虚弱地反问了一句,“燕河奉、燕河奉,我倒问问你,如果燕桥因人灭了,你会委身投靠于他?” 燕争帝周围侍卫勃然大怒,斥道:“放肆!” 辰池便笑了起来。她挣扎着笑,挣扎着忍住痛色,挣扎着把自己在地上摊开,最后倒抽着冷气,看了那人一眼:“本殿下今日就是放肆了,你还能如何?——杀了我,我倒解脱,不杀我,还能有什么新花样来折磨我?” 燕河奉垂眼看着她,忽然解下自己的斗篷,丢进牢房里,恰好落在她身上。现在是五月,这斗篷装饰性居多,轻薄的很,一瞬间几乎要吸透了地上的血水。 “每次行刑之后,给她盖好。别动不动露着白肉,轻浮。” 辰池虚握着斗篷的一角,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想不到争帝陛下还在乎这个,”她明明已经羞极恨极,只碍于有人在场,勉强嘲讽着,“可真是、可真是——关、怀、备、至!” 燕河奉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这么多年,他早学会了不动声色—— 他最后逼着自己,回想着自己从前见过最有效的刑罚,说道:“我看三殿下精神很好,不如以后就让她站起来,不要睡觉了。” ——就因着这句话,辰池被绑着手腕吊起来,连着三四天没能合眼。冰水时时刻刻备着,倒比她从前在宫里消暑的时候还殷勤。她很快病了,虽然醒着,却迷糊着。疼了,就发出轻轻的闷哼声。有时候忽而暴躁尖叫、剧烈挣扎,也很快被镇压下去。 还是陆大哥怕最后出了人命,忙去请示了燕河奉。 收押辰池,最初起渊阁的人是不知道的。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辰池失踪,燕争帝还是要向辰欢城给一个说法,免得辰甫安太早疑心到燕桥身上。他这天刚接到辰欢城的回信,正要部署下一步,就见下人迎进了陆大哥。 他记忆超群,仍记得这位狱卒,见他慌乱,便定了定神,皱眉道:“你可别告诉我,辰池受不住,死了。” 陆大哥跪在地上,连声叫道不敢不敢。 “那你是为什么来的?” “她……她生了病,快死了。” “生了病就灌一些汤药。这还要我教你?” 陆大哥连连摇头,埋首道:“她受不住刑罚,答应了……答应了……您的条件。” 燕河奉一喜,只是这喜色还没来得及跳出来见见天日,就被他生生压了回去:“是么?她真答应了?” 陆大哥紧张的不行,道:“是……是的。” 燕河奉虽仍有些怀疑,却还是马上站起了身,叫人更衣。 “我亲自去看看。你若说了谎,当心项上人头。” 陆大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沣州城还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但若燕争帝有心去查,也瞒不住他。他只能祈祷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辰池能缓过来一点,听了老九的解释,能领会一下自己的意思。 ——何必跟燕争帝硬碰硬呢,年轻人就是压不住脾气。先低个头,再缓缓图谋。辰池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丫头,还捱不过燕争帝这年近四十的人吗? 陆大哥在心里发出一声谁都听不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