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玉回到城主府的时候,张鹤已经快要睡着了。感觉有人凑过来,他也就只是眯缝着眼看了看他,往边上挪了挪,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梁衡玉搪塞道:“我……家里来了信,我去外面转了转……” 张鹤“嗯”了一声,一歪头,又要睡着。 梁衡玉第一次骗他,心里忐忑,见状松了口气,脱了衣裳,轻手轻脚地就要往床上爬。 谁知才脱了鞋袜,张鹤忽然一睁眼,问道:“你刚刚说什么?家里来了信?” 梁衡玉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慢慢点头道:“……是啊。” 张鹤盯着他看。梁衡玉眼神躲闪不及,被他眼里的严肃吓出一身冷汗:“怎……怎么了?” 张鹤冷声道:“这几天出入城主府的信件,我都要亲自查一遍。你家里没有来信。陋之,你再说一遍,你去哪了?” 梁衡玉顿住了,看着这张他熟悉的脸。他见过这张脸上所有表情,唯独没见过它这样对着自己。 张鹤见他不答,心都落了下去。他审视的目光也渐渐软了下来,最后只是低声道:“陋之,你说实话,无论如何,我不怪你。” 梁衡玉却不能说实话。从张鹤决定倒向穆国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恐惧这一天的到来。但现在看着张鹤,他只是心里疼,竟全然感不到怕。 张鹤眼里蕴着千言万语一样,隐隐期待地看着他。梁衡玉终于回避开,慢慢穿好了衣服。 “我对不起你。”他慢慢垂下眼,慢慢说道。 然后他抱起自己的枕头,走了出去。张鹤在他走出去的时候已经坐起了身,目送他动作缓慢地走出内间,绕过屏风。那个身影轻轻挥退了闻声而来的侍女,最后在门口站了好久好久,终于走了。 张鹤躺下,却没有了睡意。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的他比现在还老,被关在沣州的大牢里。梁衡玉来看他,身边却跟着另一个人。那人是年轻的,和梁衡玉一样年轻。 张鹤盯着那个人,又盯着梁衡玉。 梁衡玉却只是笑,不说话。只是最后临走,丢下了一句叹息似的:“我对不起你……” ——他从梦里霍然起身。 还不到三更天。张鹤再也睡不着了。他辗转反侧到了天亮,才又有了一丝睡意,就听下人禀报,孙破忽然到了城主府,说要和城主大人叙叙旧情。 张鹤揉了揉眉心:“啊。去叫——罢了。叫人拖住辰池,别让他们知道这事。” 等张鹤收拾完了去见孙破,后者已经磕完了一小盘糕点,正由着张鹤身边最好看的一个侍女给自己一根根地擦着手指。见张鹤来了,他目光一扫,就问了个要命的问题:“怎么没见梁统领?” 孙破不知道张鹤梁衡玉的关系,张鹤也不想和他多做解释,只得做出个笑脸,派人去叫梁衡玉。 而梁衡玉不在。守门的人说,他昨天晚上就出府去了。 张鹤顿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孙破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孙破很和善地笑着,盯着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鹤整个后脑都麻了。 孙破又笑了一声,绕过他,信步闲庭般地溜达到了院子里,掏出个信号弹。 还没放出去,张鹤就一个箭步窜过去抱住了他的腿:“大人!孙将军!下官与梁衡玉早早就定了终身,只是昨天发现他在外另有——” “哦?”孙破松了手里的线,含笑低头看着他:“另有新欢?” 张鹤眼睁睁地看着天上那朵炸出来的烟花,眼前一黑,身上没了骨头似的。孙破踢开他,拔出佩剑,往地上一拄,整个人都没个正行。他眼波流转,笑道:“谁要是敢出去,就等着家里人来收尸吧。咱们事先说好,我可两袖清风,连个棺材钱都赔不起。” 这话一出口,就镇住了几个想溜出去通风报信的。孙破这才满意,走回屋子里坐下,吩咐侍女道:“去,把那盘如意桂花糕拿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城主府就闯进了一队轻甲。为首的是个百夫长,先来主屋寻到了孙破。 孙破笑吟吟道:“搜城主府。搜出来一点不该有的,就把城主府的主子带回去好好招呼招呼。” 张鹤这时候汗如雨下,却有口难言。辰池可绝对算是“不该有的”——他的本意,是晾着辰池,她若知趣儿了回去了,那是最好,他两边都不得罪;她若不知趣儿,逼的太紧,就请动孙破将她拿下,也能领份功劳。 谁知、谁知! 孙破行军令行禁止,那百夫长领了命,便马上离去了,张鹤连拦一拦的机会都没有。他便又望向孙破,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坦白道:“孙将军……” 孙破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了张鹤后面的话。他含笑把糕点盘子递给张鹤:“城主大人可是饿了?来,吃点东西。这甜的东西呀,总是吃一点,就少一点。您说是不是?” 张鹤只好拈起一块桂花糕,味同嚼蜡地把它咽下去了。 却说这天辰池醒的很晚。 她生□□酒,昨天晚上兴致起了,喝了不少,回了房间,倒头就睡。乔禾一边表面上皱着眉头,一边却关切地吩咐厨子准备了醒酒汤,好说歹说把辰池叫醒喂她喝了,才叫了杏容来服侍她好生睡下。幸而辰池醉了酒也只是睡,而且睡得格外乖巧,只默默流泪、默默笑,没什么丑态。 索玛数次想插手,都被他拍了回去。乔禾临走的时候,索玛问他:“辰池一直说她有心上人。就算没有,也不会和你一个燕桥人在一起。就算你是辰台人,人家金枝玉叶,你年龄摆在这呢,你俩也修不出什么结果。兄弟,你何苦呢。” 乔禾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你说的对,我和三殿下修不出什么结果。但我喜欢她,我偏要争一争。我偏要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改了命。” 索玛苦笑道:“若改不了呢?” 乔禾道:“若改不了——那就等她死了,我也死了,我们在下面分别清了生前的债,再请她看看我的心,看看她还能不能不动容。无论活着还是死了,在我乔禾心里,她永远都在心尖上住着。” 说这话的时候索玛为了不让杏容桃红离开自己视线,便没有避着她们。所以杏容服侍辰池起床的时候,便顺口将这话告诉了辰池。 她的本意是,情感动天,三殿下就算不喜欢乔禾,也难免被感动,她也算是为那样一个深情人创造了个机会。不料辰池只是揉了揉宿醉的头,皱眉道:“那就等我真能把这辈子的债清完了再说吧。” 杏容顿时又觉得辰池太过冷漠,不好亲近了。辰池见了,竟和她解释道:“乔禾说起情爱,仍连真名都不肯透露。在他心里,恐怕我也就只是‘人’里最重要的罢了。” 杏容听不懂,却不敢多问,怕被卷进什么事端。辰池也自知到了沣州城后连连失言,忙住了嘴。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到连只麻雀都不敢振翅。辰池刚要开口问问杏容的孩子,就见索玛推门而入:“——快跟我走!” 索玛急的不行,找见了辰池,一把把她扛在肩上,空着的手举剑就要刺向杏容。辰池见状忙道:“慢着!” 索玛出剑太快,闻言来不及收势,剑风几乎劈下杏容半个肩膀。杏容一声惨叫,面如金纸,紧紧抱着受伤的胳膊,一边涕泗横流地□□,一边大口喘着气。 “——怎么回事?桃红呢?”辰池的话这时候才说完,“去哪?” 索玛飞快道:“我和桃红在院子里,我发现穆国来了一队轻甲,正到处搜呢——我刚把桃红杀了,这个怎么办?!” 辰池听了穆国轻甲,也不由得脸色一变。这关头来不及多思考,她几乎是循着本能,语快如珠道:“张鹤宴请孙破,看来孙破当时是不知道我在沣州,今天搜查恐怕也只是他生性谨慎,抓住什么由头调了兵来,孙破抓不住把柄这事就算了,如果他发现我在这,肯定会去为难张鹤,沣州肯定开战——杏容!桃红死是遭了仇人报复,至于你跟那些人说不说这个谎话,厉害关系我给你讲清楚了,你自己决定!” 又对索玛道:“通知乔禾一声,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你是不是想好去哪了?直接带着我们走!” 说话间已经隐隐能听到轻甲兵四处翻找的声音了,索玛扛着辰池就一头冲了出去,到了隔壁破门而入,一把抓过站在窗边的乔禾,把他像个麻袋一样抡到自己另一个肩膀,脚下运起轻功,便踩着房檐悄无声息地飞出了城主府。但他还没放松,直又绕了十里地,才放下辰池乔禾,喘上一口气。 发生了什么乔禾心知肚明,他却明知故问道:“……怎么回事?” “孙破忽然调兵搜查城主府,咱们先出来躲躲。”辰池解释道。 刚刚索玛施展轻功的时候,倒一直记得护着辰池,只对乔禾不管不顾。这十里路跑下来,乔禾的头发梳的再整齐也散了,乱成。一团。辰池觉得有趣,总忍不住看。乔禾心正砰砰跳着,还没摸清头脑,就听那个煞风景的挨千刀的电灯泡索玛跟个没事人一样地插嘴道:“这是起渊阁的一个据点,走吧,让人家收留咱两天。” 说着领着辰池走了进去,被独自落在后面的乔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