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朝圣的队伍中缓缓地向前行进着,傍晚的阳光已不如之前那样毒辣,但如今正是七月盛夏,哪怕是沿途都有免费的供水点,此刻他依旧已经唇焦口燥。
黑压压的信徒挤满道路,无论向前或是向后,都看不到尽头。
他没法说清楚他们都是从哪里加入的队伍,听说有不少人从自己遥远的故乡便已经开始行礼。双手和膝盖带着护具,灰尘满面、两鬓花白,沿着枯焦的道路不惧千难万苦。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太华山,传说中黄帝会群仙之所,竟然成了所有想要赎清己身罪孽的人心中的圣地?
再一次叩首之后,他艰难地站起来,有些吃力地抬头看向远方。
夕阳的颜色如同赤血一般,洒在远方依稀可辨的山体之上,男人想也没想,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圣山。
见之不拜者,大不敬。
再次抬起了头,向着天空看上去。这一路上,他曾无数次地期盼,在某一次的抬头时,只能看到被晚霞染红的天空。
但每一次,那黑色的大日都安安静静地悬停在那里,笼罩着整片圣山。不发出丝毫的声音,却令人窒息般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像上苍的一只黑色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人间。
男人木然,再一次地跪了下去,像是背负万斤罪孽。
人们都说,这一轮黑色的太阳,是上苍送来监视人间的星辰,每个人一生所有的善行恶意都将被记录在案,等待未来某一天的审判。
人在做,天在看。
将来的某一天,黑色的大日会降下荡涤人世的黑炎。有罪的赎罪,有冤的伸冤。
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机构尝试对此进行科学的解释,像是在逃避和隐瞒着什么一样,对此视若无睹、缄口不言。
终于,谜一样的沉默使得那黑色的大日终究是成了煎熬许多人内心的梦魇,信徒们开始向着圣山前进,寻找救赎。
男人就是如此。他是一个生意人,早年间的财富来得并不光彩。
起初他对此不屑一顾,后来他期待有人能够站出来解释,再后来他开始为慈善散尽家财,最后他从家里离开,终于踏上了这救赎之旅,即便他不曾知道自己在顶礼何人。
人历尽挣扎,不过是为了活着,为了好好活着。
他看到前方一位老人跌倒,撞倒了正在叩首的中年人。中年人转身站起来,轻轻地将老人扶起,又向老人缓慢行了一礼。
队伍继续缓慢而有秩序地前进着,没人争执,一团和气。
越临近圣山,人们的礼数越是周全,每一次跪拜、每一次叩首都格外虔诚。
男人已经麻木了,他甚至都记不得曾经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那种恐惧,到底是什么滋味。只不过是单调地重复着早已行了千万次的大礼。
玉泉院的四周捐修了大小许多庙宇,供奉起了无数道教的神祇。完整地参拜下来,大概需要一整天的时间。
黑色的大日就在正上方,男人已经无法分辨它的形状了,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遮天蔽日,又像耸立在天穹的无尽大山一般压抑。
他觉得这不是“某个物体”,更像是一个“窟窿”;不是在那里有什么,而是在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压抑吊诡的气息与铿然庄严的人群,反差得有些刺眼。
已经没有人敢更加深入华山,信徒们都说里面是神明的道场,有仙人坐镇,容不得凡人亵渎。
他们止步庙宇,开始焚香祈祷,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
男人也开始谨慎起来,赎罪的最后一步让他久违地焕发了精神。
这时,人群的前方出现了一点点骚乱,而且正在逐渐地接近。
他有些讶异,一路上数不清的日夜,信徒们安静而自律,从未有过喧哗。如今举头三尺便是黑色大日,队伍竟然出了岔子。
很快,他看清了。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留着干脆的短发,穿着简单的贴身短衣,背着一个鼓鼓的行军囊,一边道歉一边逆着人群向外挤来。
年轻人样貌清秀白净,像是未曾点染过风尘,干净爽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大概不是朝圣而来的吧。
人群的推搡如一阵波涛自远方而来,恍惚之间男人没有站稳,倒了下来。
“叔叔,没事吧。”
清澈的声音干脆利落,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男人抬起头来,年轻人弯下腰对他伸出了右手,要扶他起来。那张干净的脸挂着和煦的笑意,在夕阳的映照下,神采飞扬。
男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看着年轻人怔怔地出神。
年轻人也许是看见他干裂的嘴唇,笑了一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苹果递到男人手中,扶起他来之后离去,然后渐行渐远。
回望着他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男人怅然若失。
无数天内心的煎熬与一途风尘,他终究是还清了自己罪孽吗?而为了赎罪,他最后又失去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如同深渊一般的黑日只是那样安静地悬在天空中,也悬在每一位朝圣者的心头。
……
张万里并不知道男人是为何走上这条“赎罪”之路,但看着因为一路朝圣而显得灰败的脸庞,和那失去了神采的目光,他有一点心疼。
他想告诉男人,这高悬于华山天穹之上的黑色大日,并非如同流言所说的一样预示着天罚。它非福非祸,只不过是一场大世变革的信号。
但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