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目之所见皆被苍穹笼罩,夜幕熄灭了奔波和疲倦,万家灯火一星星点燃,撩拨着流浪人的心。
郝良忽然觉得身边这个腰缠万贯的男人变成了一条可怜虫。他被回忆紧紧拖拽、撕咬着,搅空了心神,却不愿出来。
他说完整个故事的瞬间,并非洗涤之后的欣喜和轻松。相反,却是跌入愈加浓郁的情感旋涡。
“其实,当时你也许可以找到她,莽人多少能帮上忙。”郝良本想递一支烟过去,可手摸到裤带里,发现盒子已经瘪了,罗御风叉开的双膝之下一片漆黑的烟蒂堆着。
他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从上到下搓揉着脸:“你说的没错,也许我可以找到她,也许不能。我不知道。可我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
“郝良,你的心里有没有住过这样一个人。你疯狂地思念她,想着她,可却不敢去面对她,去再见她。既忧愁着她渐行渐远,又害怕她转身和你永别。我时常梦见我跟在她身后一直走一直走,可她突然转过身来,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郝良顿了顿,笑了:“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种感受,但听着都相当不好受,日子长了,怕好人都要给憋坏。”
罗御风怅然若失:“是啊,好人都给憋坏了。所以,我终究扛不过,去找了向尧,去找了陈曦。我想着她们多少会保持一点联系。可没想到,她竟真把白坪的一切都不要了。”
郝良害怕他哭出声来,惹得尴尬,接过话来:“那些信又是怎么回事呢?”
“半年之后,陈曦幸许是同情我,幸许是受不住纠缠,递了一个地址给我。她说你要实在念着她,就写写信。她若肯回,就是原谅你了。”
“所以你才会一直写、一直写?”
“可我从来都收过一封回信。”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她没原谅你,而是地址本来就不对。信,她也许一封都没收到过。”
“我没想过,我不敢那么去想。那么去想了,连希望都没了。我宁可她一直恨我,一直不原谅我。至少,我还在她心上。”
郝良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骤然喟叹:“真没想到,商业奇才唐卓就是白坪一中的罗御风,而且还有这么一段辛酸的过往。如果播出去,怕是有上亿的流量。”
罗御风笑了笑,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可不是,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活着。生活是无法预知的,谁能想到呢?
像我这种学渣,会在她离开后的突然之间想要变好,想要去媲美陆峻鸣。不,是比他更好。我留了两级,从头来过。可我依旧不愿当个书虫,我始终相信我和她眼里的光可以实现。
在卯足劲赶功课的同时,我把以前想做却没做的很多事都实践了个遍。我参加了校队,做了篮球队队长。还经常跟人去打桥牌,我发现那比打桌球有意思的多。
后来奶奶年纪大了,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买菜洗衣做饭都得做,就索性研究起烹调。我爸跑路以后,我也没去找他,好在他不管混成什么样,定期还是给家里寄钱。
没多久,他打电话来说他在炒股,发了家,开了厂。说我要是读不出个名堂,干脆过去给他管厂子。我没答应他,他也不强求,就三天两头给我寄炒股、基金、期货这些书,希望能给我通通窍。
我呢,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才会拿来翻。没想到,看来看去,还就真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还跑去开了户。从最开始靠往生活费里挤着牙膏去试手,到后来周末兼职帮人看店攒钱。
天知道,上帝在想什么呢!可能是看我可怜,还真让我赚到了第一桶金。每次一有好消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告诉她。每次难过的时候,想到的还是她。只要我拿起笔,她似乎就坐在我面前,撑着下巴,微笑着等着我开口。”
罗御风的语气变得逐渐轻松起来,像从黑夜走向黎明的路人,“也许我的作文水平就是那时候练就的吧!这些旁人眼里看起来荒诞离奇、不务正业的事,竟在申请斯坦福的时候全部派上了用场。
人生是不是很讽刺?我是说,别人跟你说不可能的事,你把它实现了。众人给你掌声和鲜花时,心里却并没那么欢喜。离开一中的那天,我头一次站上了礼堂的演讲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怕说出来台下坐不住。最后我只是播放了一些复读后那三年的照片和视频。很多人认为我是奇才,最终把我定为不可复制的神话。
我从未这样觉得,也从不这样定位。我只是顺着那道光,走到了它终将带我们到达的地方,而绝大多数人只是不敢走下去罢了。”
乌云密布的气象困住了皎洁的月,且越发浓稠厚密,透不出光线。
罗御风的话萦绕在耳边,尤似钱塘江的澎湃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冲刷着郝良的心石,激荡无比。他静静聆听着那股心潮,随着那口黑洞,把年轻的躯体融了进去。
一阵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半掩着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上气不接下气地扑了进来,磕绊到了门槛,几乎摔到。
“靓靓,罗哥,33床回来了——”
寂静的走道里,两侧紧挨着的一扇扇门里漏出的光线泄在黑白大理石的地板上。罗御风反手紧扣住相册,步子迈得很大。
修长的腿快速途径那些光影时,恍惚出走马灯的映像。郝良和鹞子紧随其后,时不时需要小跑一段。
挂着33房号的门牌近了,听到人声时,两个白影恰从屋里飘了出来,堵在走在最前面的罗御风跟前。
“医生,33床情况怎么样了?”
“刚推回来,打了止痛针,吸了些氧,能休息上一段时间。”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癌细胞一旦扩散几乎是药石无医的。但我们还是建议手术,做放疗化疗,这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方式了。你们亲友还是劝劝她,不要这么挨下去了。”
“嗯,劳烦你了。”
罗御风在门口站着,直挺而恭敬,目送着医生离开。
先前,郝良也以为这是精英阶层特有的温文有礼,可后来他想了,或许是,但或许他只是惶惑而紧张。
无论多么觊觎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真要直面它时,不该相信、惴惴不安、胡想联翩的本性可能大体一样。
岳莉被推回来时疼痛已大体抑制住了,只是之前忍痛抗罪耗了太多体力和心神,如同经历了一番地狱门口抢人的大仗,虚脱地倚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合着眼,眯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