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她挣扎着。 “傅玑!”我唤道,“快去请陛下。” 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其他了,“快去啊!” “不……”她努力喘过一口气来,“我说……陛下……陛下他常……与我谈起你……” 我震惊了,为她临死还想着我,也为她的话。他会谈起我吗? “真的……真的……他” 我哭着道:“别说了,别说了。” 她气息渐弱,终至说不出话来。 “林沄!”有人夺门而入。 竟是拓跋宏。 他抱过林贵人,不,是林沄,愤怒的眼睛望着我,问,“她这是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在他的迫视下只得道:“太皇太后命我前来……” “别怪椒房,别怪她……”林沄竭力道。 我自知是局外人,默默行了个礼,退下了。 刚出殿门,便是一巴掌。 是那个宫女。 傅玑怒着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她愤恨地盯着我,“你害死了我家娘娘!” 我抚着面庞,示意傅玑松了手,“快去见你家娘娘罢,她快死了。” 她愣怔着,随即提着素裙跑了进去。 “椒房,无事罢?”傅玑道。 我摇了摇头,“没事。” 林贵人爱极了蒺藜,庭院内密密种满了蒺藜,一不留神,便被那尖尖的刺扎伤了脚腕。我散散地走着,一步一步,我在粗粗丈量着她的蒺藜群,任由脚腕刺出血珠,傅玑吓得掩住了嘴,却又不敢劝阻。 长五步,宽十步。我丈量的,何尝不是她短暂的生命呢。 “哇!” 殿里传来宫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她走了。我苦笑着,走了,走了啊。是我害死了她! 殿里,拓跋宏抱着林沄,瘫在地上。林沄紧闭着眼,再无一丝声响。 我走近,“陛下。” 那宫女满脸是泪,冲上来就要厮打我。 却被拓跋宏拦住。“皇上,是她害死了娘娘啊。” 拓跋宏望着我,眼神无波无澜,“朕央求过太皇太后。” 夕阳斜斜照入大殿,映出一室血光。一个生命,就此流逝,可她一刻钟前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啊。 “陛下,你早该知道的。”我说。 他盯着我,似乎在琢磨着什么,许久,才缓缓道,“是,我早该知道的。” 有脉脉斜晖落在他的面上,竟是一片惨淡凄凉。 回到宫里,我取出锦囊,青绿的蒺藜细密地织满了玉色的帛,我小心翼翼地拉开碧色的绒绳,一缕柳絮轻飘飘地飞出,无声无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知道!她都知道!我失声痛哭。 她容忍我为私利害她早产,容忍我为私利持毒酒来杀她,她甚至替我抹去了遗留的蛛丝马迹。 该死的不是她林沄,也不是高照容,是我啊,是我冯濯! 失声痛哭。 太和七年,林贵人依旧制薨。谥贞皇后。清白守节曰贞。太皇太后亲定的谥号。葬金陵。 我依然是病怏怏的,夜间,噩梦不断,总是林沄,她幽幽地看着我,“椒房,你说过的,让我儿平安的!” 惊得我一身冷汗。 冬十月,高丽国遣使朝贡。十二月,诏以州镇十五水旱,民饥,拓跋宏遣使者循行,问所疾苦,开仓赈恤。 一切如常,袁贵人生了大公主,紧接着,李夫人,罗夫人也生了公主。 拓跋宏显是更喜欢罗夫人的公主,我常见他逗弄着他与罗绣的女儿,那粉雕玉琢的孩子,哭起来,细弱的声音如猫儿般,引得拓跋宏心疼不已。 他似乎刻意忘记了林沄。连宫人们都识相地不再提起贞皇后,好像,从来没有过她。 六月,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依《周礼》食禄之典,仿二汉受俸之秩,置官班禄, 太和九年三月,他封皇弟禧为咸阳王,干为河南王,羽为广陵王,雍为颍川王,勰为始平王,详为北海王。 我不知道林沄死前是否与拓跋宏说过什么,但我与拓跋宏之间的关系确乎缓和,仿佛回到了太和六年末的光景。譬如,我晓得他喜好汉家风物,偷偷赠与他一件汉家宽袖大袍,衣角上,绣满了大朵大朵姜色的花。待他换上后,便含笑道:“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而他大笑着四处张望:“吃食热羹呢?不是‘还予授子之粲兮’吗?” 宫里头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了,独我,仍一人孤寂寂的。 “不如央了皇兄,在宗族里收养一个?”拓跋虞一口喝完酪浆,用袖子抹了抹嘴角道。 我递过手帕,“对,就收养一个,就收养你这个用袖子擦嘴的奶娃娃。” 她听了,笑嘻嘻地对正推门而入的拓跋宏喊了句:“父皇!” 天色晚了,拓跋虞做了个鬼脸,“不打扰皇兄与椒房了。”然后蹦跳着回去了。 我趴在窗边,慵慵地看黑漆漆的庭院,满院青树灌木,白日里看着是横斜意趣,晚上看,便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他捧着一卷书,在灯下仔细看着,“濯,你说春秋五霸如何?” “孟子说,春秋无义战。”我敷衍道。 他本以为我会侃侃而谈,与他秉烛夜游,听我如此说,觉察到我无意与他胡扯,便放下了书。“不如明天请个医官来瞧瞧?”他道。 “瞧瞧?瞧什么?”我傻傻地问。 “瞧瞧……瞧瞧孩子啊。”他有些尴尬。 我才算明白,“不用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知道的。许是当年流产,伤了身子罢。 两厢无话。我心下郁郁,也无心与他闲扯。 近日,他是劳累的,既要忙着班禄制的具体细化事项,又有数州灾水令他烦忧。刚从青原冈回来,待不了几天,又要往弥泽行幸。 水灾蔓延,听闻穷苦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有卖鬻男女之事。 庚申,宫外传来消息,拓跋宏下令买定、冀、幽、相四州饥民良口者,尽还所亲。 甲子,拓跋宏回宫。他与太皇太后李安世等商议尽日。终于,十月,他下诏:均给天下之田,劝课农桑,兴富民之本。 便是久居深宫的我也不免震惊。均田?若是在往时,他等同与鲜卑强宗豪族公然作对。而今,自永嘉之乱以来,北方土地荒芜,豪强兼并严重,政府税收连年下降。我知他早已有这番心思,不过如今这场鲜卑建国至今的最大水灾,千万百姓流离失所,便连鲜卑贵族们,也受到了水灾影响,青黄不接的时候,谁还会有心反对均田呢? “濯,不止这些,终有一日,朕会化胡为汉。”他轻声道。 化胡为汉?鲜卑本是马上之族,道武帝大破西燕后燕,立国平城。太武帝凭借骁勇骑兵,一统北方。而如今,他拓跋宏想要化胡为汉,我摇摇头,他定是心血来潮罢了。 胡人毕竟是胡人,脱了胡去,倒凭靠着什么要汉人俯首称臣呢? 见他如此雄心壮志,我也不好出言反对,只得笑着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