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汀狞乱刺眼的血泊后,纤柔的少女长发及腰,她拢袖站在檐下,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便如晴空照雪一般静丽美好。林雨墨表现得非常安分,也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周围却莫名安静下来。
乾化见几名后生目光呆滞,神色多有流连忘返,愈加怒火中烧,蒲扇大的巴掌将崆峒弟子裹个遍,破口骂道:“看!有什么可看的!美人骷髅,穿肠毒药,悟不透这一层,你们永远别想有大造诣。哼,小小年纪就生着一副妖媚惑人的样子,不愧是古墓邪教调教出来的祸害!”
沈岸轻咳一声,贴耳问道:“狄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若有个这般模样的女徒儿,肯否将她赶出山门,任世人屠戮?”
此情此景,难得他还有心思玩笑,狄修扬嘴角抽搐一下:“不敢说,她小小年纪就能做到处事不惊,单这份气度就让人割舍不得。但越是如此越见她心机深沉,很多事不能就此论彼,你我就别操那份闲心了。”
沈岸点头称是,乾化已火冒三丈指着林雨墨道:“你一个瞽人,我也不问你昨夜知晓什么,或许你手底下干净,但到了今时今日,我是非杀你不可,你可有怨言?”
如此富有戏剧性的一幕为众多中原人枯燥的迁徙生涯增添了难以言表的趣味,登台看戏,哪里还有比这等场景更香艳刺激的,活色鲜香的女子,锋光毕露的刀兵,顷刻之间便是血洒五步,瞧热闹的人们期待之心愈浓,端看妖女如何做答。林雨墨犹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冷眼看待即将发生的一切,漠然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只怕,你不敢下手。”
前后二十余日,她只说了两句话,语声既轻且淡,却是句句求死。
这女人失心疯了,在场每个人都这样想,沈岸与狄修扬亦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讶。这般地有恃无恐,莫非她还有什么后手?乾化又道三个“好”字,不再啰嗦,猝然拔剑刺了出去,冷冽的剑光乍现,似狂舞的火焰一寸寸舔舐羸弱的花朵。
及至此刻,狄修扬二人眼角猛跳,幡然惊悟过来,连忙扑去阻拦,同时叫道:“乾掌门住手!”然而一切都晚了,数丈开外的距离,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夺命的利刃刺进少女心口,暗自叫苦不迭。
“天地风月,万象柔情。以你之质,奈何无心尘世……”
遥远的虚空中一道真气疾驰而来,卷起满院子落叶红花飒飒飞涌,一径击入剑身,长剑“叮”得一声从中断裂,分作几块碎落在地上。
剑锋已然刺破肌肤,少女胸前的白衣迅速蕴染出星星点点的血色,只消再进半寸,立时一个香消玉殒的下场,纵然大罗金仙在世也断然回天无力。但变故来的太突然,那击落长剑的气劲宛如天外飞来,胜似鬼神莫测之手法,欺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若对方的目标不为毁剑,那么在场每一个人都决计躲不过去。
一帮江湖侠客顿成惊弓之鸟,连忙拔出兵刃戒备,警戒的目光四下扫视,乾化鼻子都气歪了,人没杀成,这崆峒派祖传的掌教信剑倒像脆瓷一样给人毁了。他正要开骂,回廊下悠悠步出一道妖冶俊挺不似凡人的影子,拊掌赞道:“乾掌门好大的威风,对战苏焾没见你出半分力气,在一个瞎了眼的女人面前逞能耐倒是把好手,佩服佩服。”
乾化又惊又怒,脸色冷然变了变,闷声哼道:“柳相南,你竟然护着这妖女,莫非你也生出所谓怜香惜玉的心思?”
玉面归鸿来得巧合,理所当然被视作帮凶,再说除他之外谁还有那般化气为形的功力。乾化言之凿凿,两眼几乎喷出火来,柳相南却根本不理,神色一动,立时回首遥望,他目力所触,极远处的三层阁楼上,一扇洞开的雕花窗镂后,明光暗影间,竟是落进一双清冷无情的天眸中。
那样一种平静至深的注视,如渊如海一般,越过这人世间的纷纭幻象,看透了前尘往事,看透了年轮流转,似寒月高升九天,静静俯视着三千尘寰下一切的水火欲孽。
再没有人比柳相南对这双眼睛留给他的印象更为深刻,二人四目相接,绝顶高手之间无声无息地交锋,柳相南脸上闪过一阵怪异,倒也不去点破,他回眸直视乾化:“蠢人,你眼睛瞎了,看不出她分明是在激你!”
流光潋滟的眸若妖若仙,柔美亦邪肆,隐然勾勒出最具摄魂予魄的绝色,竟迫使乾化不敢与之对视,柳相南抬手捏住少女的下颌,戏谑冷笑起来:“有意思,一路行来竟未发现你是这般的秒人儿,倒叫人刮目相看。”
林雨墨被迫仰起头,一张清美绝伦的脸庞近眼前。生死之间她神色如常,近乎于绝情的冷漠震惊了所有人,此刻受制于人,她仍无半点抗争之意,双睫轻颤,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见她这个样子,柳相南不屑一哼,继续贴近几分,近乎可以触及少女曼妙的鼻尖。他却无欣赏之心,指端力道加重,几乎要捏碎林雨墨的下巴:“你一心求死,我却偏不遂你意,不妨告诉你,苏焾的命本公子要定了,其余的你想都不要想。”他冷言吩咐道:“这女人暂且有用,谁都不许打她的主意。好生看管,到时两个魔头来了,我自有计较。”说完意味深长地瞄了乾化一眼。
崆峒派好歹中原几大名门之一,众目睽睽之下,乾化三番两次遭他奚落,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正欲咬牙发作,被沈岸和狄修扬拉开耳语几句,不知说些什么,他面色一滞,似恍然大悟,这才冷脸罢休。
……
一缕青烟自香炉内冉冉升起,芳香袅袅,浸人心脾生津,浅浅消散在闺阁中。梳妆台前,一个娇艳的女子着中衣坐在凳上优雅打理着半湿的长发,铜镜里一张面容美丽白皙,肌如凝脂,若出水芙蓉一般,清晰可见唇翘鼻挺,眉眼清越,与寻常女子相较少了几分柔弱妩媚,多了些明艳灼人的英姿。
屋内摆有一张香桌,另外几名鱼纹道衣打扮的女子围坐一团莺莺耳语,三言两语讨论什么,不时发出银铃般的脆笑声,一人惊讶道:“不会吧,那一剑真的刺下去了?”
水荇生得脸蛋圆润,人比娇花,闻言翻个白眼:“乾化是什么人,向来说一不二,还能有假?清晨围观的好些人都看着呢,要不是柳相南亲手阻拦,十个妖女加在一起也经不住那一剑,最后不了了之,直把乾老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女弟子捂嘴娇羞道:“不愧是玉面归鸿,人美性子邪,狂妄亦霸气,谁的面子都不买。”
几人开始笑她,欢声笑语间,又一身量娇弱的少女趴在桌上,神色迷茫感慨,托腮幽幽道:“说来她也是可怜,被关在黑漆漆的柴房,没饭吃,不能沐浴更衣,还没有地方睡觉,换作我早就崩溃了。你们想,她好像没犯什么错,一路上寡言少语的,眼睛还看不到,便被当作囚犯一样任人喝来骂去,更险些给莫名其妙地杀死,挺让人同情的。”
女孩们心思细腻,谈到此处设身处想了想,桌上便没了声音,忽有一人道:“照你这样说,当初我打她两巴掌也是错喽,莫非该去给她赔罪道歉?”
几人吓一跳,抬头见大师姐不知何时梳完了妆画好了眉,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那少女缩缩身子,嗫嚅道:“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连红玉倒未生气,如一个长姐耐心叮咛幼妹,抚摸她的脑袋道:“阿衡,你这多愁善感的性子始终改不了。她可怜,我们死去的师父和许多同门姐妹就不可怜?妖女至此不肯吐露魔头的下落,单凭这一点她便死有余辜,你明白吗?”
阿衡踌躇着还想再说,桌下被人偷偷踩了一脚,闷闷不乐地“嗯”一声。连红玉拾起榻上的服饰陆续穿戴,道:“各自回房,把换下的衣物拿去后院清洗,这里有水,不是在荒漠中,你们谁都别想给我偷懒。”
穿行幽暗的甬道,两旁经年未被打理的毛竹和野草早已荒芜,缠满蛛网的枝桠横贯小道,几人一边埋怨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步过扇门,入眼一大块旷地,一群青年正于柴房窗前来回推搡,争先恐后地往里瞧,落后者神情愤慨,两眼喷火,嘴里不停骂骂咧咧。
见此情景,连红玉等人怀抱木盆目瞪口呆,随后明白过来。水荇愤然难平,捺不住心底翻涌的怒火,上前斥道:“你们干什么!”
经她一喝,众多青年男子俱是一哆嗦,回头讪讪道:“那个,我们没……”
一切自不必多言,他们羞恼的神情出卖了所思所为,水荇脸色愈黑,当下骂道:“好啊,昆仑派、点仓阁、五老峰,还有崆峒、巨沙帮,都是些名门正派的弟子。哼哼,光天化日之下,一群大男人像马蜂似地围观一个妖女,她长个天仙样还是生了三头六臂,让你们这般痴迷?没见过女人怎的,说出去定让你们身败名裂!”
那群人原本理亏,经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登时不乐意,一名昆仑弟子犟道:“见过怎样,没见过又如何?反正她长得比你好看,我们奉师命看守这院子,又没违规犯戒,你管得着嘛。”
水荇越发冷笑:“我是管不着,你们只消看,不过这地方刚死过人,你可当心点儿,莫要步了他们的后尘才好!”
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青年们笨嘴拙舌,斗不过她伶牙俐齿,脸上一沉,随即握紧拳头。水荇早看在眼里,“噔”地搁下木盆,环臂道:“怎么,想比划比划?你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怕还不够看,没瞧见我大师姐在这里,我看谁敢放肆!”
几人愣住,见连红玉不悦地瞟过来,顿时悻悻低下头。栖霞派虽为女流之辈,但这连女侠却出了名的不好惹,不光脾气火辣,嫉恶如仇,武艺也非同一般,据说一套栖霞剑法练至臻境,端的是厉害非凡,连各派长老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有人垂着脑袋颓丧道:“罢了,小爷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你们一般计较。”众人陆续走开,先前辩嘴的昆仑弟子嘟囔:“世风日下,狗仗人势……”
“站住!”一声娇喝再起,那弟子一个激灵,暗呼倒霉,便见水荇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伸出胖嘟嘟的手掌朝他招了招。
“干嘛?”
“钥匙拿来。”
那弟子暗松一口气,挠头道:“什么钥匙?”
水荇翻个白眼:“当然是柴房的钥匙。”
那人立马摇头,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这可不行!长老们严令要看管好她,你莫要使坏,出了岔子我们几个都得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