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拉(1)说:每一个有生命之物都要尝到死的滋味。 如今摆在丽姬面前的,便是死亡的滋味。只是这滋味不是真主安拉的吻,而是天子赏赐的毒/药。 杜忠身着古朴庄重的侍中衣袍,气宇轩昂,举止高贵。他眉头微蹙,鼻翼轻动,双唇紧抿,似不大习惯来到这肮脏阴湿的地牢。像他这种的贵族,脚下所触尽是软毯玉阶,又怎会习惯充满阴暗污秽的牢狱。 丽姬并未起身,只微抬眼皮,望向杜忠,与他四目相接。 “杜侍中,你又成了侍中了。”她径自一笑,他看起来气色尚好,一如往昔般温润如玉。 “托良人的福,让臣能重归宫廷。”他垂下眼眸道。 “陛下让你来,是要监刑吗?”丽姬抚娑着桌案上的小玉瓶,里头装着宫中最顶尖的毒/药,听说药效极强极快,不会经历什么痛苦,死状亦不难看。这是念在她布局有功,特意赏的恩德。 杜忠颔首,道:“是,臣奉命来监刑。”他跪坐在她面前,对上她深邃的眼眸,道:“良人……” 丽姬自嘲一笑,眼中升起薄雾,她渐渐看不清杜忠的面容,又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她眼角如珠落下滚烫,嗓音带着三分颤抖,“我不该相信你们贵族的话……许下的诺言,都可以随意收回!” “陛下许你回归故里,你的尸首和灵魂都会回到焉耆。”他抬手抚上她脸庞,温热的泪水顺下流湿,他的手冰冷异常,微微颤抖,似是被她的眼泪灼伤了一般,“陛下没有食言……” 丽姬道:“那你呢……你说过会护我周全……”她心中闷痛,紧紧捏着杜忠的手,指节泛白,想要让他亦感知她的痛处。 杜忠掰开她紧握玉瓶的手指,通红的眼眶亦落下泪来,他弹指开启玉瓶,道:“我同你一起……一起回焉耆……” 丽姬并不言语,旋即从他手中夺回玉瓶,仰头一举饮尽,将那玉瓶往墙上一掷,砸个粉碎。杜忠将她揽入怀中,不可置信,“丽儿……你怎敢……” 鸩酒浓烈,顺喉如刀割,丽姬抬手去抚他的唇,他的怀抱萦绕着松竹清香,令她无比安心,她嘴角弯起一个笑,一同初见时的明艳,“我引诱了你……是我的错……你因我受的那些苦……我很难过……” 杜忠的泪顺着脸庞滚落在丽姬的衣襟上,他摇着头道:“从来不是你的错……是我先动的心……没有我的允许,你又怎能引诱我……” 丽姬只觉腹中绞痛难忍,她额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上下牙齿不住地打颤,道:“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好吗……焉耆是我的家……我认得路的……你不必担心……”说着,她偏首呕出一口鲜血,琥珀色的双瞳渐渐涣散,她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去仔细抚摸杜忠的眉眼,“来生……我再为你跳舞……你要为我吹笛子……好不好……” “好……我都答应你……”杜忠喉头哽咽,面上挂着笑脸,他眼前一片水雾朦胧,抬手为她整理耳边细碎鬓发。 话罢,丽姬嫣然一笑,她看见了真主安拉向她微笑,在她唇间落下一个吻,那松竹清香萦绕不散,原来安拉身上也有这个香气。这样真好,便是到了火狱里,她也不怕了。 果然,人在濒死之前,此生的经历如走马灯一般闪现。 那时,她还是只是河边浆衣的农家小姑娘,溪泉是天然的音乐,她抱着木盆在浅溪中踏流旋舞,荆钗布裙亦不掩她的美丽,村里人说她是计式水(2)边最美的石榴花,因此大家都叫她阿娜尔古丽。 只是在贫穷人家,生的太美也是一种罪过。阿娜尔古丽在溪中起舞的情景被财主哈迪尔看见,他贪恋美色,用计陷害阿娜尔古丽的弟弟阿曼亵渎真主,要被当做魔鬼烧死,迫使阿娜尔古丽为了救出弟弟委身于他。 还未等阿娜尔古丽成为哈迪尔的小老婆,都护府的令使要为京城的大长公主采买乐师舞姬。她知道,这是她逃脱哈迪尔魔爪唯一的机会。因此她混入为令使献舞的舞姬之中,以她出色的容貌、曼妙的舞姿夺得令使的目光,哈迪尔不敢得罪都护府,只好乖乖献出她。 她与一众少女换上精致华丽的舞衣,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京畿。她以为她逃出了魔鬼的手心,却不知京畿才是最大火狱,那里的恶魔不止一个,且更为凶狠。 管事嫌她的名字太长太拗口,便只留下一个“丽”字,唤她丽姬。管事告诉她,从此之后,她只可作为丽姬存活,阿娜尔古丽早死在遥远的焉耆。她面上答应着,心中默默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她不能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这是她与焉耆唯一的牵绊。 大长公主府的日子并不好过,管事十分苛刻,令她们日以继夜地练舞、学习汉话、跟着傅母们学习取悦男人的功夫,为了保持曼妙的身姿而不予饱食。她每日都忍着饥饿,练习着一个个胡旋步,脚尖出血亦不能休,稍有不好,管事的细皮鞭便毫不留情往她的腿上招呼。那些鞭子又细又尖,抽出的伤痕很细很疼,不留下疤痕,又能折磨到人。 每一次跳舞,那种记忆中的疼痛便从她脚尖传来,像在刀尖起舞一般,只她脸上只能挂着最明媚的笑脸,眼中包含深情地望向众人,轻纱旋步间予人万种风情。 至于她的心情,不重要。她不能有心情,她亦不敢有心情。这是她作为一个玩物的基本的修养。 这样的日子暗无天日,不知出路在哪。便如置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中,阴冷、漆黑、无望。她每日都向真主安拉祈祷,求他垂怜,让她看到一丝丝光芒,支撑她活下去。 世上最仁慈的真主安拉仿佛听见了她虔诚的祷告,伸出手掌爱怜地抚摸了她的眼睛。 她遇见了他,遇见了光芒。 她记得,那是一个春日,府中的白玉兰花开得正好。 管事召一众舞姬前去庭中献舞取乐,姊妹们都很高兴,她们精心梳妆打扮,只为能被某位公子看上,讨了她们去,远离这里。而她不能前往,她日前被鞭打的脚伤还未好,连走路都钻心地痛,更莫说跳舞。 她半开窗子,一排高大的白玉兰树上,花瓣展向四方,庭院青白片片,白光耀眼,如雪涛云海一般。东风拂过时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忽而传来一阵笛声,入耳不由心神一静,洗尽尘俗,曲调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丽姬仿佛瞧见了高山松海,风动岚气的景象。极尽富贵华丽的公主府,平日所奏乐曲皆是靡靡之音,这冲和悠扬的笛声甚是少见。她心生好奇,忍着脚痛下床便悄悄探头一望,白兰树下有一青衫男子,正闭目吹奏着。 暖日穿过花树,轻轻洒在他肩上,他的衣袂随着春风微摆,笛声从他指尖流出,淌入丽姬的心间。一曲终了,男子仰头望着白玉兰树,细碎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美如天神。他说道:“真美。” 丽姬心中道:你可比玉兰美多了。她痴痴地望着男子,盼着他再吹一曲。 “杜忠。”听有人叫唤着,那男子回首一望,丽姬忙闪到一边,不欲让他瞧见自己,不仔细间磕到了案脚,牵动了脚伤,几欲疼出泪来。她咬着唇,让自己忍住不要出声。 “难得沐休,你怎不好好饮乐一番?”来人似是来寻他的。安定大长公主的幼子江扬极爱斗鸡赛狗等玩乐,常聚上京畿中有名望的贵族少年于府上玩乐,俩他应是此间宾客。 “饮了些酒,觉着气闷的很,便来散散气。”她听杜忠笑道,言语温和,和煦如风。 “快随我回去罢,斗鸡要开始了,公子扬的大将军可不等人。”来人笑道。 “欸。”杜忠应了一声,丽姬听见脚步声忽而靠近,她忙屏住呼吸,以手捂住口鼻,而后那脚步声又渐渐走远,她才松了口气。她不懂自己紧张些什么,便是被瞧见了又如何,自己又不是那些贵族女公子,她们这些人不就是个玩物,任人瞧看的吗? 丽姬叹息一声,这样好的笛声,她怕是再也听不见了。正欲回床之际,她瞥见窗台下放着两朵白玉兰,她拈起一朵,往鼻间轻嗅,清香淡雅如斯,令她心旷神怡。他瞧见了她,没有怪她打扰了独处,还友好地拾来玉兰相赠。一时间,丽姬脚上的疼都化作软绵绵的糖,裹得她心头又暖又甜。 自此,她梦中除了焉耆的家之外,还多了一个青衫男子,和他悠远的笛声。 许是她们族人都有歌舞天赋,只听过一回,她便记住了那支笛曲的节拍,顺着那节拍,她日夜在玉兰树下苦练,编出了一支胡舞。她想着,如果再能见到那位公子,她一定要为他跳这支舞,且要单膝跪在他桌案前为他敬酒,告诉他:这是我为你编的舞,想日日都跳给你看。她想,那位公子一定会笑着饮下她的酒,再为她采玉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