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一方天地间的灰雾被撕开一个裂口,唐梨越过它,双脚踩上了坚实的土地。 虽然精神体没有五感,但足尖碾过,板结的黄土块轻易地化为粉末,打着旋儿飞远,无影无踪;干枯的草茎在罡风中左右撕扯,但它们扎根极深,顽强地不愿屈服。昏暗的天空中不见日月,乌铅色的积云层层垒起,仿佛无数座大山当头压下,已然触手可及,下一秒就将轰然落地,打碎一切生机。举目远眺,天尽头一片连绵群山,亦是灰扑扑的,不见一点绿意,好似拖着病体苟延残喘的老者。 这就是师兄的梦境?为何这般荒凉?四周视野开阔,景色始终如一,可是空无一人。他会在哪儿呢?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一条河流边。说是河流,其实河水已经干涸,河床底的淤泥也近乎干透;长而深的一道缝隙横亘在大地上,仿佛来自上天的挥剑一斩。这条河有十余米宽,当中还有一段河床上下落差十几尺,若在丰水期,可以想象那波澜壮阔,白浪轰鸣的景观。 忽然,狂风骤烈,夹杂着铺天盖地的黄土,一时间模糊了唐梨的视线。唐梨知道万般景色皆为幻象,但这情景太过逼真,她还是忍不住抬手遮眼。待阵风过后,她重新抬头望去,看见河流两岸,不知何时各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身影。 与其说是身影,不如说是影子,飘忽无定形,面目、衣饰都看不清楚,仅能从身形分辨是一男一女。他们高悬于空中,傲然挺立,衣袂飞舞,在这苍凉荒芜的背景下,竟有种英雄末路的萧索和悲壮之意。 两人对峙了片刻,男子突然拔出佩剑直指女子,而女子沉默不动。 男子执剑的手起先还颤抖不已,慢慢便平静下来,连一丝最轻微的颤动都不曾出现在剑尖上。 女子双手交叠端在身前,高高昂起头。即使只是一个影子,她颈部的弧线依然漂亮得令人惊叹;她的身姿无疑是非常美丽的,然而更吸引人的,是她通身上下的仪态,那是一种只有久居高位者才配拥有的、一丝不苟的高贵与优雅。她凝视着对面的男子,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粒尘土落地的时间,女子忽地广袖拂动,莲足凌空一点,身子刹那间越过大河,接近了男子。 唐梨双手捂住嘴,掩住一声惊呼—— 不是因为两人交战的动静,相反,女子根本没有拿出任何一件武器。 她张开双臂拥抱男子,那柄剑穿透了她的心口。 唐梨全身无法抑制地发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因为一阵强烈的钝痛自她的心脏发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像被一剑穿心的人是她。 忽然间,大地战栗、悲鸣,她膝盖下的土地塌陷,整个人反应不及,一骨碌跌进了河床底。 虽说一点都不疼,但这结结实实、天旋地转的一下还是把唐梨摔懵了。等她挣扎着站起,河岸已在头顶上数丈,有接连不断的土坷垃落下。她后退避开,抬头望天,见灰影中的男子躬身抱紧了女子,但女子的影子碎裂开,犹如剥落的漆片、扯碎的棉絮、凋零的花瓣,不多时就随风消逝。 唐梨突然若有所感,目光下移,在那两个灰影子正下方的河底,找到了一个瑟缩成一团的人形。 她急忙奔过去,边一连声喊道:“师兄!师兄……” 到了跟前,才发现这里的陶书天清醒着,但一双眼失了焦距,见她出现,两眼呆滞无神地盯住她的脸看,几次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唐梨握住他的手,反复道:“师兄,我是唐梨,我带你出去……陶书天,陶书天!你听得到吗……” 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没留意到天地的气息正在悄然改变:枯枝吐出嫩叶,干草重发新芽。劲烈的罡风势头渐缓,变成春风一般和煦可人。乌云变薄,阳光奋力穿过云层,照耀大地,万物焕然一新。忽有牛毛细雨飘拂,慢慢地转成瓢泼大雨,滋润着四分五裂的土地。 唐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想先想办法上到岸上,再找个避雨的地方。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只一愣神的功夫,她就远远望见了来者,一束十丈高的巨浪,挟万马奔腾、击鼓征伐之势汹涌而来。 若她当机立断,本是来得及躲开的;然而,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唯一记起的是今晚她的梦里,那片滔滔洪水——她敢肯定,她梦见的正是此时此刻。 但这不是陶书天的梦境吗?和她有什么关系? 眼看着巨浪奔袭近前,就要将她吞没,忽然一只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纵身一跃,堪堪躲过洪流,稳稳当当地落在河岸边。 那浪涛翻卷咆哮,勇往直前,瞬间将干涸的河道填满。唐梨见状舒了口气,侧过头,对上一双乌如点墨,眸色沉沉的眼。 她刚叫了句“师兄”,就遭到一股巨大力量的拉扯,被甩出了此境。 *** 唐梨睁眼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密室的青砖地上,凉意丝丝透骨,额头还在。她坐起身,看见陶书天还没醒,但脸缓和不少,终于放下心来。 她想挪动陶书天的位置和姿势,让他躺着更舒服些,谁知她的手刚搭上他的胳膊,他就刷地睁开了双眼。 “师兄!”她惊喜道。 陶书天撑起身子,靠在墙边,定定地望着她。半晌后,他一开口就是:“你用了探魂之术?你不知道危险吗?稍有差池……” 俨然一副师长教训后辈的样子。 唐梨没想到好心相助得来的竟是一句训斥,当即毫不客气地打断,冷冷道:“我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也从不做无把握的事,师兄就不必担心了。” 陶书天无话可说,面上露出疲态,显得十分憔悴,双腿盘坐,开始调息。 唐梨很想一走了之,又怕他再发病,因此忍着心里那口气继续等,颇为无聊地在狭小的密室里一圈圈踱步,如此过了半刻钟。 “唐梨。”陶书天突然喊她的名字,声音略沙哑,中气弱了很多。 “嗯?”唐梨止步应声,“你能走了?回去休息吧。” 陶书天摇头,郑重道:“你坐下,我有事和你说。” …… 唐梨依言,盘腿坐在他对面。休息过后,陶书天总算恢复了些精神,神色一如往日沉静温和,然而眼里一片寂然,如梦境里的黄土山、高峰上的积雪,失却了“生”的活力,像是看破天命的耄耋老人安然等候死亡来临。 他还未说话,唐梨先打了个寒颤,抢先问道:“是不好的事情?” 陶书天点头:“我自小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发病一次,在我生辰那日的午夜。” 看唐梨露出讶然与不安,他用柔和的眼神安抚她,一口气说道:“每次发病,就像你看到的,整晚困在那个噩梦里,等醒过来,身上全是自己弄出来的伤。小时候父母只当我被恶鬼缠身,找过很多人驱鬼。后来遇到了师父,他告诉我,这是前世因,今世果,附在我魂魄上的诅咒作祟。大概是我某一个前世做过什么亏心事吧。” 唐梨眉峰微蹙,张口想说话,陶书天却示意她稍候,续道:“师父还说,我……注定要短命……你先听我说完。每犯一次病,我就几乎像死过一回,从心力、体力到灵力都折损重大。虽然我外貌无异样,在修行一途上甚至无比顺畅,但只有自己知道,内里的生命已经被这病折腾得所剩无几。按师父所言,我大概活不到弱冠之年。那棵树上结的朱果,也是师父指点我去摘的,说或许能弥补些身体的亏空,不过,没什么用。” 说到这,他对唐梨歉然一笑:“这就是我为什么从不回你们信的原因。既然注定早早消亡,何必与他人牵扯太多?不过我很庆幸,在快死的时候见到了你和胡伽两个朋友。只是,几天前说好入世助你,恐怕没时间兑现了。” 他轻声讲述时,唐梨静静地看着他的脸,那是天赐的一副近乎完美的容颜,又正值少年,怎么看,都与“死亡”沾不上半点关系。 待他停下,唐梨叹道:“说完了?该我了。”她猛地抬手,在陶书天头上重重敲了一记,咬牙切齿道:“糊涂至极!” 不等陶书天反应过来,她已连珠炮般说开了,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怒火:“好一个命中注定!你不多想想办法解除那什么诅咒,反倒就这么认了?即使所有努力最终无用,也好过数着日子等死!还有,你是不是觉得前世的你作了孽,所以你是罪有应得?”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来,在他眼前来回走动:“我问你,你知道那个前世是谁吗?你知道他做过什么错事吗?你会做和他一样的事吗?你的性情和他一样吗?你一定答不出一个‘是’字吧!书上说,人死后魂魄归冥府,在十殿阎罗前论一生功过是非,赏罚自有法度;再不济,忘川之上,奈何桥前还有一碗汤,饮之前尘往事皆忘。你就是你,他就是他,凭什么他的过错,要你来担?” 她顿了顿,舔舔有些干燥的唇舌,重重吐出胸间郁结的那口气,居高临下盯着陶书天的眼,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师兄,我来想办法,相信我。” 与她灼灼的目光对视许久,陶书天唇边绽开一个浅笑,看向唐梨的眼神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和留恋,一扫方才的寂寂死气,仿佛漫天风雪里开出的第一枝报春的早梅。 “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