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唐梨素来胆大,这一下也三魂吓去了两魂,好在剩下的那一魂保持了神志清明,还记得不能尖叫、不能轻举妄动。几道冷汗顺着她挺直的背脊流下,而她的右手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腰边的七星刀。 她确信心跳和呼吸都与之前无异,它很可能还没发现自己已经做好了对付它的准备。她继续用余光与那隐于黑暗中的不知名怪物对视,对方很有耐心,她也有。猛兽猎食,讲究伺机而动,一击必中。不急,不急,谁是谁的猎物还未可知。 下方是兽潮依旧喧喧嚷嚷,唐梨却分毫不受其扰,整个身心却仿佛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在她的感官里,每一瞬都无限延长,每一丁点风吹草动,下一瞬间都将变成催命的利刃。她的神经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皮筋,只待一个时机,轻轻一推,把它敲断。 终于,兽潮中一匹形体较小的野猪被冲撞挤压得狠了,悲哀地呜咽一声,踉跄中被身后的同伴踩倒,摔断了脊柱,挤破了内脏,顿时散发出新鲜的血味。狂奔中的众兽本就如痴如狂,被这味儿一激,有不少竟调头去寻气味的来源。然而滚滚洪流中岂容有逆?这样一来,大片兽群接连倒下,像秋日里经收割后倒伏在田地里的麦秆。 一头雄长牙虎对骤然发生的乱象很不满,大声嘶吼。 说时迟那时快,唐梨猛地拔出刀,反手往身后捅去,同时双腿勾住树干,腰往后折。 她感到刀扎破了一层薄而脆的硬壳,一股热流奔涌出,淋了她一手。可是下一刻,持刀的右手就被一道巨大的冲力甩开,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她的小臂,一阵剧痛袭来。紧接着,大树的枝桠激烈地晃动,她从雄虎的吼叫声、兽群的嘈杂声中,捕捉到一丝清脆的折裂声。 她双腿迅速松开树干,足尖借力一点,跃上更高的树枝。 方才通过肌肤的触感,她辨认出这是一条巨蟒。靠着被繁密枝叶筛过的、少得可怜的星光,她勉强看出蟒身盘绕了整棵大树,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还来不及喘口气,左侧劲风突至,看形状像蛇尾;刚避开这一击,迎面又扬起一个大圆弧,竟是蛇身圈起,狠狠砸向她。如此,逼得她一时左一时右地躲闪,找不出反击的机会。 黑暗中,一只发出碧绿幽光的眼珠格外醒目。居然刺中了一只眼吗?唐梨心中一动,计上心头,看准蟒身的七寸之处,在闪避时慢慢接近。 蛇头突然转了个方向,迎面扑向她,张开了巨口,大有一口咬下她脑袋的意思。 唐梨左袖甩开,丢出一枚拇指头大的铁弹;铁弹临近巨蟒面门时,忽地爆开,烧得滋滋作响,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这道光照得附近十米亮如白昼,距离光源不到半尺的巨蟒自然很不好受,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击打一切够得着的东西,它栖身的这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表皮寸寸崩开,从树干内部居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一寸寸地向地面垮塌。 唐梨灵活地避开巨蟒的攻击,瞅准位置跳下去,左手臂弯成半环,攀住蟒身,右手把七星刀狠狠地扎入巨蟒腹部,同时腰腹用力,全身贴着巨蟒的身体绕了一圈,带动右手的刀,从腹部往上走,割开冰凉锐利的鳞片。 腥臭温热的蛇血,还有些不知名的内脏淋了她半个身子。奇袭得手后,唐梨不敢再恋战,跃下地面。双脚踏地的那一刻,她紧绷的神经一松,方注意到浑身泛酸,握刀的手颤个不停。 她不由感慨地想,从前她所依仗的不过是老天赐予的一点修行天赋,和四处搜集的法宝,失去它们,她甚至或许不及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 人,血肉之躯,何其脆弱啊。 唐梨定了定神,疾走几步远离那垂死挣扎的巨蟒。然而,她被迫停下脚步,错愕地望着面前密密麻麻几百颗亮点。 她的身上沾着很多血,最能刺激野兽的嗅觉。 但她还听说过,修行者的身躯是一些灵智未开但修行的异兽来说,是大补精气的药膳。 唐梨没有害怕,却忽然心烦意乱,甚至生出些悔意:既然相信陶书天,为何要巴巴地跟来?为了证实自己的信任没有错付? 不是。 在性命随时有可能终止的此刻,唐梨惊讶地承认,自己原来只是对陶书天、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 *** 群兽喉间发出低沉嘶哑的吼叫,个个都贪婪地盯住她,但暂时无一上前;对于修行者,他们还是有些惧怕的。 可总会有出头的。伴随一阵惊天动地的虎啸,兽群噤声,如退却的潮水般让出一条道。一只白底黑纹毛皮、獠牙比虎头还长的长牙虎,一身百兽之王的威严,缓缓前来,站在群兽最前方,压低身躯,后腿曲起,好似一支架上弦的重弩,只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唐梨飞快地从披风上扯下一条布,一边警惕地与长牙虎对视,一边将右手和刀柄紧紧缠在一起。她这条命可全托在这把刀上了,万万不能离手。 区区数息,难熬得像数十个严冬。 长牙虎终于再次发出一声长啸,身子往略后缩,就要发起进攻!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竟盖过了虎啸! 这声吟啸悠长、清越,宛若清风,然而仔细品之,看似一成不变的声调下,隐藏了成百上千种复杂的音节,以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姿态,裹挟着难以置信的威压,如疾风暴雨倏然而至! 唐梨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许多,即使面对巨蟒群兽也镇定自若、毫无惧意的她,听见这声长啸,竟感受到阵阵心悸。 再观兽群,皆四股战战,浑身颤栗。很多弱小的野兽已然抽搐倒地,口中吐出白沫或殷红的血。带头的长牙虎张开口,想再次发出虎啸与之对抗,然而下一刻,它的眼珠暴起,瞬间布满红血丝,喉咙像被什么人扼住,“呼噜呼噜”地响个不停。 长牙虎摇摇欲坠地坚持了三两息,轰然倒下,溅起一地灰尘和枯叶。余者见此,早骇破了胆,纷纷转身,争先恐后地逃了。 只片刻,唐梨四周只余一片重重叠叠的古木。她静默一会儿,最终叹口气,对着一个方向道:“师兄。” 那边约百米外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陶书天穿过层层树木,步伐匆忙,几乎是奔到她跟前。 还没近前,他就闻道了浓重的血腥味,一把扯住唐梨的右衣袖,紧张道:“你受伤了?” 唐梨把衣袖拽出,轻轻在陶书天肩上一推,自己后退了两步站定,淡淡道:“是我不对,不该在师兄给我和胡伽下了迷药后还偷跑出来,白白陷入险境让你担心了。” 嘴上说是道歉,实则好好将他骂了一通。陶书天苦笑,但还惦记这她可能受了伤,便又朝她走近了些,放软了语调,柔声道:“先看看伤好不好?” 低沉清润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急切、几分恳求。唐梨本来还想凶巴巴地刺他几句,可听他这么一句话,胸口郁压的那股火气竟渐渐平息下来。她哼了声,脱下披风,挽起衣袖,摸出一颗夜明珠查看伤口。 她穿的依然是陶书天送的石榴红裙,血迹斑斑,袖口和裙摆多处撕裂。两只手臂的肌肤雪白莹润,衬得那十几道红褐色的擦伤愈加触目惊心。 唐梨却面不改色,取出一块手绢擦干净血迹,就要放下袖子,却被陶书天拦住。她诧异地抬头,看见陶书天修长的眉微蹙,眼眸半垂,漂亮的薄唇抿得很紧。 陶书天伸出手,指了指她的右手,指尖竟在微微颤抖:“这是……蛇牙咬的?” 唐梨定睛一看,手臂上并排平行的三条血痕,长约三寸,血已止住,但外翻的皮肉确实挺吓人。 唐梨额角跳了跳:真头疼,他眼神为什么这么好?这是她的一个秘密啊。 她敷衍道:“哦,这么久了我都没事,那大蛇应该是无毒的。” 陶书天抬眸定定地望着她,眼中一片愧疚与心疼。 “唐梨,我……”他斟酌着开始讲,似乎还有些犹豫。 唐梨不说话,一双清亮的眼静静地看着他。 “山脉腹地有棵宝树,一年结一果,服之对修炼大有裨益。此地人迹罕至,除了山中兽,估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今夜子时就是结果之期,我……” “不想让我俩知道这个秘密?” “不是!”陶书天急道,“因为我,我要用这果子做的事,是个秘密,不方便……让你们知道……” “嗯。”唐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早就知道我在后头吧?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的?” 陶书天摇头:“其实,师妹你隐藏得很好,前面我根本没发觉。直到进了山中阵法,它能废了所有法宝,我的神识才探知到你的气息、你搏斗时的动静,于是匆匆折返。” 听到这句话,唐梨望向陶书天的眼里难掩震惊——他的神识之强,居然能隔着十里察觉到她,而她如今只能做到探查三里。 想到这儿,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语气也再次疏离了:“多谢师兄相救,还麻烦师兄陪我走出这个阵法,我先回去。希望不耽搁师兄的正事。” 陶书天默然半晌,开口却是:“晚饭时你也喝了不少汤,现在困不困?” 唐梨笑了:“我九岁时把太医院闹了个天翻地覆,逼院首收了我做徒弟。区区一味迷药不在话下。” “那好,你想去看看吗?”陶书天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唐梨微讶,但看他的神色诚恳,便笑道:“来都来了,不去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