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唬了一跳,回头瞪着搓着手跺着脚的朗月:“你怎么到这来了?” 少年今日没穿狐裘,一袭夜行单衣,外面下着大雪,冻得脸色发白,眼睛亮晶晶的,毫不见外地往她塌上一钻,拉开锦被将自己拥了个严实:“有事找你。” 凉玉言关上窗,外面的雪花片片,一轮圆月如同玉盘一般嵌在天幕上,又大又亮。她看了那圆月一眼,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点上炭火,推到朗月跟前,又从袖中把自己的小暖炉拿出来塞进他手里,没好气道:“还冷吗?” 朗月两手抱紧了小暖炉,终于放开了被子,笑道:“这个很暖和。” “堂堂魔界三世子,竟然怕冷到这种程度,真是丢人。”她在他身旁坐下来,这处望月台本就狭小,多了一个朗月,更显得拥挤,“什么事找我?” 他没有立即接话,从袖中掏了个栗子放在手心:“小花神,先替我剥一个再细说。” 凉玉看了看,有些狐疑,她是个顶爱吃的人,栗子这东西,必然要一盘子装着来的,趁热吃最好。寒天大雪里,谁也没见有人在袖里单揣一颗的。 她虽然这样想着,还是顺手接过来,朗月眼里有兴奋的光芒绽出。 她对上他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吓出了一身虚汗,将那栗子往地上一扔,手上生出五寸长的冰刃,用力一劈。 滋滋——一阵寒烟腾起,蓝光闪烁,地上的栗子现了形,一块银色的石头,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凉玉和朗月同时看着地上发愣。 朗月是惊:“你的冰刃竟然能将追魂石劈碎?” 凉玉是怒,气得只想将眼前人撕个粉碎:“你又来算计我?” 手握追魂石,便可招魂。上一次月圆之夜,温玉与朗月联起手来,害得她差一点魂飞魄散,这一次朗月竟然又把追魂石送到她手上。而她竟然愚蠢到差点重蹈覆辙。 “哎,别生气……”他想要走过来。 凉玉抄了手边的茶盏,照着他的额头便砸了过去,朗月偏头一避,茶盏哗啦一声落在墙壁上,水渍洇开,拉出道道黄色的线来。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跨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她拧眉挣开,又要念诀来打,朗月擒住她手腕,往身侧一束:“好了,别闹。” 凉玉的手被他牢牢攥着,浑身冒汗:“你放开我!” “听我解释……”他露出两个梨涡,见凉玉盯住他,又不急着说正事了,半眯着眼睛朝她脖颈里一嗅,“嗯,美人香。” 凉玉一把将他推个踉跄,有些薄怒地拢了拢衣领:“有话快说。” “啧,小花神,你今日很不温柔,都不冲我笑了。” “我是傻子吗?三世子要害死我,我还要冲你笑?”她缓过神来,气消了大半,却仍然怀着怨愤,两颊气鼓鼓的。 “虽然月亮的确很圆,但今日还不是月圆之夜。”朗月一脸委屈,“明日才是。” 凉玉掐了掐日子,愣了半晌,脸上一言难尽:“你该不是有病吧——” 既不是招魂的日子,还拿一块追魂石来吓唬她,他图什么? 朗月倒笑了:“我只是试你一试,没想到你修为已经到这样的程度了。” 凉玉冷笑一声:“多谢三世子抬爱,凉玉何德何能,能配一只幻蛊王。” 朗月捡起地上掉的小手炉抱在怀里:“本座也很好奇,你是如何斗得过那只幻蛊王的。” “不瞒三世子,凉玉还会一点幻术,得以保命。” “难怪你以水汽化冰刃,能将追魂石打碎。”他慢慢踱步,“这样看来,你对温玉,还有那么一点胜算。” 凉玉耐心地在炭盆里加了一块炭,前厅的淡淡檀香弥漫了整间屋子:“温玉是不是打算明天招我的魂?” “你猜得不错。”他大喇喇在她身旁坐下,“本座委屈得很——这么久没有探听到你的消息,以温玉的心智,难道会想不到是我从中拖延?” 凉揣摩他话中意味,心中猛地一沉:“这样说来,三世子明天不想帮我?” 凤桐不在身旁,没有朗月的庇护,她在劫难逃。 “并非我不想帮你,只是你要是安然过了明天,我们两个少不得要双双暴露。” 凉玉不说话了,只是捅了捅炭盆,火星向上升了两颗,湮没在空中。她另起话题:“温玉为什么执着于我的魂魄?” “你已经知道你的宝剑被她炼在混沌里,对不对?”郑袖伸手在炭盆上烘烤,惬意地半眯了眼睛,“你那一把剑是凶剑,虽然戾气极重,但到底是仙家之物,无法违背本性。要想完全将它据为己有,只有一个办法。” “把正主的魂魄,也放在混沌里去炼?” 他眯眼点了点头,“凶剑饮了主人的魂魄,就会彻彻底底化成一把失控的魔剑了。” 真可笑,到时既除去她心头大患,又能炼制一把趁手的魔器,岂不是一举两得? 她连残魂都这样有用,真让她受宠若惊。 “三世子给我讲讲招魂的过程如何?” 他“唔”了一声,从袖中噼里啪啦地倒出一掌栗子来,“不急,先吃点东西。” 凉玉看他的眼睛:“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纵风上来,路过你家大厅,顺手拿的。” 凉玉脸一板:“好啊三世子,你还偷栗子吃。” “喂,如何叫偷?”他哼了一声,“在我魔界,本座要什么没有,还欠你这一点……” 话音未落,凉玉早接过来装在盘子里,在炭盆上烤,摆摆右手,轻描淡写:“唉,我应侯府还不至于穷到与三世子抢栗子的地步。” 他看出来她是故意揶揄,眼里愈发明亮:“你再剥一个我看。” “这有什么难的,你看好了。”她眼睫低垂,纤细的手指执着栗子,熟练地一对一挤,栗子便沿一道弧线炸开,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伸手接过去,饶有兴趣地嚼了,又递她一个,“再来!” 凉玉抬眼,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因为盆里的火焰倒映在眼珠里,更显得明亮: “三世子讲一段,我剥一个。” 朗月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看她的手:“招魂须有一人做‘引’,另一人主持招魂过程,另八个人站成阵,被招魂的人手握追魂石,月圆之夜,同时做法,便成了。” 凉玉也不食言,咔嚓一声便去了壳,双手奉上。 朗月受用地吃了,接着道:“做法的人需法力高强,因此举有违天道,做‘引’的人实际上是用来承接天罚的,招魂一次,便要舍百年修为。” “那……他们两个谁来做‘引’?” 朗月看了看装栗子的盘,凉玉眼疾手快,立即抓了一个剥开。 “前两次招魂,都是季北辰做‘引’,这一次温玉好像铁了心,要自己做‘引’,季北辰来招魂。” 凉玉陷入沉思,火光在眼眸中明明暗暗,许久,她轻巧地剥了一颗栗子,亲手喂在他嘴里,话语里也带上了一丝蛊惑的温柔:“请问三世子,如何能确定,招魂是将我的魂招到那边去,而不是将那边的魂招过来呢?” 朗月笑容自负:“这自然有其中玄机。一来有追魂石确定坐标,二来有八卦阵指明方向,怎会有错?” 凉玉笑了笑:“若我将追魂石对调,再改变阵形呢?” 朗月闻言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冷汗霎时涔涔而下:“你是说……” 凉玉将手里的栗子向盘中一扔,拍拍手站起来:“我娘教过我,越是霸道蛮横的术法,越是有大的破绽。你现在还敢说这招魂术是天衣无缝的吗?” 朗月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冷哼道:“可是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这样试过,你就算去做,多半也是做不成的。” 凉玉闻言奇道:“敢问三世子,我对调追魂石,将阵法转个向,做成了,耗的是谁的修为?” “温玉。” “要是没做成,耗的又是谁的修为?” “……温玉。”他已有些咬牙切齿。 “是啊。”她静静道,“从头到尾,招魂的都是季北辰,做‘引’的都是温玉,我做不做成,于我自己可有一丝损耗?” “呵,原先没看出来,你倒是个做大事的料。” 凉玉勾唇一笑:“只许温玉赶尽杀绝,却不许我垂死挣扎?” “有趣!本座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凉玉横他一眼:“我不敢轻信三世子,不如先向三世子讨个本钱,待事情过了,若我还有命,再还给你。” “你想要什么?” “求个牢固的仙障。” 朗月笑了起来,这丫头变相寻求庇护,狡兔三窟,要保万无一失。他从袖中丢了珍珠大小的颗绯色珠子过去:“借你使使。” 凉玉一抛,施法将其打开,那珠子迅速涨大,颜色也越来越淡,将整个望月台都包裹在其中,绯色光晕如水雾一般,若隐若现。 她起手生了一把火,却被朗月打断: “你不必试,这是我们魔界的炼珠子,牢固得很。” 她回过头来,朗月似笑非笑看着她,“现在可放心了?”凉玉收了火,“还是没有,三世子在我这里信用太低,不如你发个誓吧。” 朗月饶有兴趣:“用什么发誓?” 凉玉环视一周,指着盘里的栗子,“这个吧。” 他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道:“招魂一事,朗月若算计凉玉,从今往后,吃一颗栗子便爆一颗。”他睁了眼睛,“这样可好?” 凉玉笑道:“合作愉快。” 翌日清晨,凉玉收到朗月送的名录。“八卦阵内乃八位花仙,分别为海棠、月季、红掌、金菊、栀子、芍药、瑞香、丁香,分列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位,温玉做引,站在阵中,季北辰于子时开始对月招魂,站在阵前上首。一魂一魄为祭,藏处不详。” 她沉吟片刻,拿笔在金菊下面画了一道线。“小软……” 这个花仙她还算熟识,先前年岁尚小,又不得重用,如果没有大的变故,她应当是最好操控的。 只要将小软从巽位换到震位…… 不对,她蹙起眉头,时间有限,她应该找一个更加便捷、一蹴而就的法子。届时她要分心对付季北辰,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处理这八个花仙的站位。 她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她从柜子里抱出盒子来,从剩余的六个纸人中取了一个向上一抛。 纸人慢慢显了形,浮在空中,晃晃荡荡。 “做一个镜面我瞧瞧。” 纸人歪了头,似是没听懂,良久,空中出现一面巨大的铜镜——跟她梳妆台上那把一个模样。 凉玉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她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在纸人上,回忆着年幼时母亲教她念过的那些复杂的术。 可惜她学艺不精,这样一试,也不知到底行不行。 凉玉从书房走出时已是黄昏,绯红的云霞渲染了整个天际。偏房里司矩的睡颜宁静,凉玉冰凉的手覆在她肩头,“阿矩,本殿此去,要完成你上一回没做成的事。” 床上的人仍在睡着,一张沧桑的、陌生的脸,面容蜡黄憔悴。她伸出手为她掖了掖被角,“倘我不能全身而退,阿矩你要好好的,等着哥哥接你回家。”她叹一口气,以指为笔,快速勾画,在空中绘金字符文:“司矩听命:本殿敕令,如返天界……” 空中荡漾的金字顺着凉玉指尖,化作一道眩光,流泻进司矩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