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兔娘是京州城郊村子里的农户,并非住在城中。她心里揣着事,脚程比往日快了许多,仍是觉着慢。她拉着许闲香在早市尽头租了个牛车,她们二人坐在牛车上赶回去。二兔娘手放在两侧,紧紧抓着衣裙,神色紧张又期待。
在车上,她努力长了张口,小心翼翼地问许闲香:“香香,那种鸭蛋当真是吃食吗?”
许闲香一路上已是察觉二兔娘的不对劲,她不知对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子也不是问的好时机,只是肯定地说道:“如果真是方才我说的那种,确实是一种吃食。”
二兔娘闻言,忐忑不安的神色似有放松,抓着衣裙的手略微松了松。那衣裙上已被抓出褶皱,隐隐能看得见汗渍。许闲香未再多言,轻轻揽着二兔娘的手臂。
二兔娘焦躁不安的情绪渐渐被身旁许闲香的镇定所缓解。相比方才的不安,她此刻更是迫不及待地回去,于是催促着车夫:“车夫,麻烦您再快点儿!去方村!”
车夫虽没搭话,却也是加快了速度。在车夫全力支持下,她们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到了方村。她们本想在村口下车便好,却不想车夫说:“我见你们二人应是有什么急事,我送你们到近前吧,价钱的话就是一开始说好的,不用再加。”
二兔娘自是感激不已,眼眶泛红,捂着鼻子,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在二兔娘的指路下,她们穿过村子里的宽阔大街,走过几条小道儿,越走越逼仄,泥土路也变得崎岖不平,行车困难了许多。终于,在村子最边缘的地方,旁边是一条窄窄的小土路入口,二兔娘和许闲香下了车,向车夫再三道谢后她们匆匆忙忙走到了路的尽头。
尽头是一处人家,破旧不堪的小土屋摇摇欲坠,院子塌了半边,木门歪着倚在门框边上,仿佛稍一用力,门连带着门框就会塌了。二兔娘轻轻拍了拍门,许闲香看着墙头有簌簌土灰随着二兔娘的动作落了下来,提着心吊着胆,担心下一秒墙就塌了。
“吱呀”一声,小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骨瘦如柴、身形瘦小的妇女站在他们面前,看见二兔娘,发黄的脸扯着嘴惨淡地笑了笑:“你怎么又来了,我这个受了天罚的人你离我越远越好,别让你沾了晦气。”
话是这么说,仍是让开了身子影她们进去,待看到二兔娘身后还跟着许闲香,她的脸色登时变了,语气也变得异常严厉:“我不让你来你偏要来,你怎么还带别人来!连累了别人怎么办!”
说着,就要伸手关门,欲将她们拦在屋外。二兔娘抵住木门阻止她关门,而后双手拉着她的手,眼泪瞬间奔涌而出,急急说着:“姐,这不是天罚!不是天罚!香香能为你证明!”
她让出背后的许闲香,一手把许闲香带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地像是在求证着什么:“姐,你快带香香去看,她知道!”
那个女人想是和二兔娘差不多年岁,但看着比她苍老了许多,眼角皱纹肆起,眼睛无神,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悲感。
听了二兔娘的话,她仅仅是淡淡笑了下,依然没让开身形。二兔娘登时急了,拉着许闲香硬挤进了院子,接着在院子墙角下的草堆里找到了那些个鸭蛋。许闲香没待二兔娘催促,便快步上前一一查看,而后欣喜不已地看着她:“大娘,这确实是我说的那种鸭蛋,确切说叫作皮蛋,请问一共就这些吗?”
那个女人见她们拿着皮蛋已是脸色大变,这会子看见许闲香一脸喜色,嘴唇嗫嚅着,眼里是怀疑、诧异和几乎微不可察的小小期待。
声音低不可闻地回了句:“是的。”
许闲香毫不犹豫:“我全要了!”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将那人劈得四分五裂。
她久久回不过神,怔愣了许久,方才发现二兔娘眼底含着泪,紧紧拉着她的手,惊喜道:“姐,你听到了吗?这是一种吃食,真的是一种吃食!谁也不能说你不详了!”
她茫然无措的眼睛微微失神,不知看向了何处,嘴里喃喃道:“真的吗?”
“真的!比金子都真!”
许闲香见着她们二人的反应,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思及二兔娘曾经给他们的帮助,主动借了厨房要去将皮蛋做出来。她本想单纯做个凉拌皮蛋,不想在厨房发现细腻如玉的嫩豆腐便转了念头。
二兔娘二人忐忑不安地坐在矮小的屋里,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复又各自垂下头。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不多时许闲香端着盘子进来。
她摸了摸鼻子,不甚好意思道:“我见着厨房有嫩豆腐,不经同意用了些,还望见谅。”
二兔娘他们眼下哪顾得上豆腐的事,急切地盯着她手中的盘子。她将盘子轻放在看不出颜色的旧桌上,轻声道:“这是皮蛋拌豆腐,你们尝尝。”
外表晶莹透亮的皮蛋被切成月牙小块,挨次码放在圆盘中,围成了一朵花样。嫩白细腻的豆腐小块堆叠在中间,如众星拱月一般,它们下面是流淌着的赤酱色汤汁。豆腐和皮蛋上面零星撒着些翠绿的葱花,似乎闻得见淡淡道醋香、葱香。
许闲香见她们二人迟迟未动筷,主动夹了一筷子吃了。二兔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将皮蛋吃了,自己急切地去夹皮蛋,结果手抖得竟是一时间夹不起来。而那人似乎比她镇定许多,迫不及待地将一块皮蛋放进嘴里。
皮蛋口感微涩中带着醇厚的咸香,剔透的蛋白弹性紧致,灰色蛋黄是丑了些却是最香的,细腻绵香,沾着那赤酱色汤汁,微微辣里隐约藏着甜味中和,咸香后是意外的酸爽,利口舒畅,竟有点欲罢不能。
再吃一口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微弹,沾着一样的汤汁,入口却是别样的感觉,嫩滑爽口,与皮蛋的甘涩竟是成了两种极端,意外和谐、意外好吃!
二兔娘两人吃着吃着竟是流了眼泪,她们断断续续讲着因为这皮蛋所受的劫难,许闲香方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顿时唏嘘不已。
二兔娘的姐姐月娘曾经漂亮能干,嫁于邻村一户稍有家业的人家,不想两年前她无意做出这种鸭蛋,夫家以她是天罚之人才会做出这种东西,不由分说地休弃了她,还将这个消息传得几个邻村皆知,使得她几无容身之地。她原是不信的,可是这两年来除了她,无人认得也无人做得出,人人都道是她心黑了,受了天罚,做的鸭蛋方才从里到外黑了个透顶。
两年来,她一日日尝试,可是每每试过,除了鸭蛋,竟连鸡蛋也会变成这般。况且,人道是这是天罚之物,谁人敢吃、谁人敢尝?人人恨不得退避三舍,恐沾染了晦气,也唯有她那个傻妹妹才会来她这里。
时间久了,想着,这就是命吧,许是她真做了什么老天看不过眼的事,才有如此惩罚。
许闲香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是该说那些人愚昧还是旁的,千万话语堵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她从未想过,会有人的命运因为想出了一种吃食而天翻地覆。
许闲香轻轻叹了口气:“请问厨房内的豆腐也是您做的吗?”
月娘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是。我无事便喜琢磨些吃食,两年前才有了那番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