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奶奶这辈子比传奇还要跌宕起伏,可能连编剧都不敢这么大胆地编排,老天爷却敢。 她祖籍青州,却因祖上在江南做官,渐渐经营起诺大家业,称得上书香门第,官宦人家。辛亥革命以后,虽然没了科举,凭着祖辈的经营,铺子作坊,典当钱庄,倒也兴旺。 她本不姓玉,只因为掌眼玉石,特别厉害,渐渐被圈里人捧成玉奶奶,而她本来的姓名倒被人遗忘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一只眼睛不是真的,而是一颗玉石珠子替换的。她活的够久了,早年的事都不记得了,唯独对那个算命的断语耿耿于怀。 那是70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少艾年华的她和母亲偶然经过一个算卦摊子,母亲不知怎么停下来,请卦师算算女儿富贵几何。卦师欣然应允,在纸上写写画画。十几岁的少女对繁复的占卜没有兴趣,她背对着卦摊,心不在焉的望着桥下的乌篷船,心却飘回了那个阳光正好的下午,桃花树下有个少年笑的那么好看。 忽然少女的思绪被争执声打断,那是母亲的声音,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怎么会,这样的命怎么能大贵?“那个先生不愿再做解释,只是拱拱手便不再多言。后来才知道,那一卦说女孩的命大富大贵,然而八字多和多破,先和再从,难以从一而终,且不能白头。从古至今,女人的命运取决于丈夫婚姻,嫁的好,才有富贵。母亲被这个断语弄的心情不佳,拉着女儿,匆匆回了家。那是她的双眼完好,一双明眸,可抵江南春半。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少年的名字,江舟,很平淡无奇的两个字却让她脸红心跳,他是她的同班同学,总是穿着浆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爱说话。如果不是学校院子里那棵桃树开了花,他们兴许连对方的存在都不知道。那天,追逐着暖洋洋春风里的花瓣,她来倒桃树前,却没曾想有人先到了。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先笑了,鼓起勇气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舟,江南的江,一叶扁舟”,少年微笑着说。她不知自己怎么走过去的,傻傻的站着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有花瓣掉落在少年的肩上,她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少年,笑着指了指肩膀。莫名的默契,少年准确的将肩上的花瓣拈起,没有丢到,却放在了手心里。她不知怎么微笑起来,从此她的心里住进了那个少年。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她会和那个少年继续一段小儿女的初恋,父母开明,或许这段因缘能修成正果,有一日,大红盖头下,等他挑帘。这在当时看上去并不遥远,他们有时传传无伤大雅的纸条,一块下学,少年骑着自行车她斜坐在后面。 世道不太平,民国的年月风云变幻,谁都说不准明天。有一天,忽然江舟不见了,她到处打听,只说是家中有事。她顾不得矜持,跑到他家门前,鼓起勇气敲门,江舟提起过他家里由舅母主持,舅舅军旅生涯不常在家,果然须臾有一个中年妇人应门,长得倒也和善。不待她启齿,对方先开口问是否来找江舟,她赶紧点头。妇人居然能叫出她的名字,告诉她江舟不会再回学校了,他去投奔舅舅读军校,日后在军中谋个前程。她觉得心头被猛的一击,难受的说不出话,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留给他,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根本不算什么。妇人又欲言又止,颦眉几许才开口,说江舟谋前程是为了配得上她。 她不知道那天怎么离开的江家,只记得三吴六月的雨说下就下,冰冷的雨水卷着巷子里的尘土和残花败叶,一路追着她回到家。那年她十六岁。江舟的不辞而别把她的心挖空了一大块,不知道该怨谁,不知道怎么办。她只听见心中大喊,你配得上啊,我从没让你为我谋捞什子的前程! 如果日子这样继续着,或许过不了多久她会遇到另一个白衣少年,又或者父母会为她择一门亲事,这段还没开始就强行结束的朦胧恋情会悄悄淡去,直到完全忘却。第二年的腊月,她的父母为一桩买卖去了锦州,从此竟再无音信。直至今天,她大概拼凑出了那个阴谋,却始终寻不到双亲下落。眼看到了年关,名下的铺子,号子,作坊,盘点,收账,分红,官面上打点,族里的协调,哪里是一个孩子能张罗的!人走茶凉,落井下石,血亲也不例外。她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家里的生意,根本压不住三老四少,家里人串通着官面一起明抢暗夺。 这还不算,日本人也要分一份,还指明要大小姐陪着。十七岁的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外人家人一律避之不及,她连商量的人都没有。连日来的灾难让她连哭都没心思哭,眼前重重的难关怎么办?有贴身的丫鬟心疼她,哭着说小姐我替你去吧,你带着细软躲过风头再做打算。她看着这个一块长大的小姐妹,叹了口气,以不符年龄的成熟语气说,你是没看出来啊,“人家是冲着我们家来的,陪了日本人,不管是不是我,都是顶着我的身份去的,那家里的名声就臭了,以后也别想再做生意。你先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她挥挥手,对小姑娘说。“您可别想不开啊”,小丫鬟哭起来,毕竟面对这种事,女人没有太多选择,委曲求全不得,那就只剩下一个死字了。“通知家里人,一个小时后正堂,我有事吩咐”,她镇定的说。 她让小丫鬟出去时紧闭房门,不许停留,不许偷看。然后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挪到妆台前,那一刻,她的身影竟有几分佝偻。人常说临死方知一死难,对自己动刀子永远不是好下手的,更何况她连从哪里下刀,拿什么割,使多大劲都不知道。那一个小时是她人生中最长的经历,比大多数人一生还要长。她坐在镜前,止不住的泪水,像是要把余生的眼泪流干。十七岁的年纪,花开的正艳,美玉无瑕,可苍天啊,竟逼着她亲手毁去,她抓着匕首,心里恨死老天爷和满天神佛,那一刻无比寂静,天地间无人应答。 她抓着父亲留下的银怀表,另一只手用白绢帕捂着右眼准时出现在祠堂时,之前熙熙攘攘的议论声瞬间刹止了,三老四少们一向的轻蔑不屑化作微微战栗,没有人嘲笑她蹒跚的脚步,有几个年轻的堂兄弟在她正位坐定以后,竟不禁跪了下来,他们昔日咄咄逼人的父母忘记了拉他们起身,反而吃了哑药一般呆若木鸡,嘴里发出吱吱呜呜的错乱声响。他们心里大概是一样的明白,家里出了狠角色,这哪里是小姑娘,这是森罗殿的夜叉鬼。 更可怕的是她就着这副尊容接待了汉奸和鬼子,态度却出乎意料的恭敬有礼,称自己不小心伤了眼睛却扫了贵人的雅兴,多么多么的该死。可能是连鬼子都嫌晦气,又挑不出礼数不周的地方,更有可能的是在它们的传统里也有夜叉修罗之类的形象,面前温顺的少女半面婀娜半面狰狞,却表现的温柔平静,谁心里都明白她这个节骨眼上毁容的原因,但谁也不敢对这样的女人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拿了些钱财就走了。 家里人长舒一口气,眼前的危机过去了,大小姐不惜自剜一眼保全明节的事迹更为各界称道,一时间大小报纸传得三吴无人不知。可那些虚名顶什么用,她只记得割的一刀又一刀,没有止疼药,还得强迫自己对着镜子不眨眼睛,那不只是割在皮肉上,更割在心头,骨子里。对人来说,暂时的苦难并不难捱,可怕的是失去希望,对韶华少艾而言尤甚。情窦之花还未开就被生生掐断,就算那个人回来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一个本来可以拿相貌做本钱的女孩子,现在成了废品,什么都没有了。虽说再美的花都有凋谢的那天,可为什么等不到绽放就把花骨朵碾碎了?留下光秃秃的残根面对风雨的肆虐。 养了几个月的伤,还多亏有人提醒那空了的眼眶里须得填充好,那半边脸才不至于塌陷变形。从前玉器铺子里修补物件的老玉匠拿出一块藏了很久的料子,巧手匠心把那块本来嵌了大片黑色杂质的岫玉打造出一颗活灵活现的眼珠子。本来不值钱的材料,只因为那块杂志显得特别才被留下来,却成全了玉奶奶。当再三打磨修改后,它成了她新的右眼。她第一次坐在镜前,颤巍巍地拂开眼前的长发,像是去探触极为可怕的东西,又想失去揭开早已知道的失败结局她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无论江周以后回不回来,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忘不了那冰凉的玉石珠第一次放进眼里时的刺痛和异物感,亦如她的人生岁月里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分说的拿走本属于她的东西,又漫不经心的塞进去永远不相容的拙略替代品。 为了这个家,她做了好多以前从不敢想的事。为了那批茶叶,她跟着商队在西南大山里辗转,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她不在乎变老变丑。想到新年前,她跪在父母的多年知交门前,求他缓缓那笔分红,让她暂度年关,她咚咚的磕着响头,说愿意嫁给老爷子痴傻多年的儿子。雪下了一天一夜,她连主人的面都没见到,直等到管家一句话,“姑娘请回吧,老爷说了,犬子虽不成才,洪家也不能娶不全之人!“ 她轻笑着点点头,自己还有什么可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