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雨季,黑瓦白墙的江南楼宅笼罩在烟雨之中,一位身穿绸衫的青年人撑着伞,脚步匆匆来到一座深宅大院之前,伸手扣响垂在门前的铜环。 “来的是哪位?我们家老爷今日不见客。”小厮顶着细雨,探出一个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见是个陌生青年,伸手便要阖上门。 对方收拢起手中之伞,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庞,眉如远山,唇薄如纸,他神情略带郑重,说道:“今日你家老爷不见我,来日必定懊悔。” “这……”小厮见他样貌风姿不俗,一时也不敢怠慢,往后退了一步。 青年拢着油纸伞,径直一步迈入,进了这淮京米商江原荣的宅邸。 “哎,你休要着急,我们老爷正午歇呢!”小厮连忙在后方跟上,那青年脚步依旧不停,薄唇微掀,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这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你家老爷睡得倒是安稳。” 青年立在厅堂不过片刻,江原荣披着外衣匆匆而出,见到来人,面色一紧,立刻问道:“可是京都有新情况?” 青年抬起眼皮,笑道:“恭喜江老爷了,今日便可入住京都,那江宅如今已经是您的了!” 江原荣闻言,知道自己押对了宝,很快便能扶摇直上,成为这天下最大的皇商老爷。 一阵紧锣密鼓的准备,江原荣当即决定明日便举家北上,搬到京都府邸。 他的夫人张氏刚刚诞下一女,听闻要搬家,有些不喜,却被江原荣训斥了一顿,称她妇道人家,鼠目寸光,没有远见。 张氏被丈夫训斥一顿后,不敢再面露不满,乖乖地收拾行装,命令奶娘抱着刚出生的小姐,一路飘飘摇摇,坐着大舟北上,去往威严富庶的京都城。 江原荣携妻带女,不过短短数日,很快便抵达自己兄长的府邸门前。 张氏抱着小女迈下马车,看着管家从容地指挥家仆搬行李,吓了一跳,“夫君,你不是早已与自己兄长闹翻了?如今不经过他的同意,便搬入他的府邸……” 江原荣看了她一眼,张氏不敢再说,但又忍不住好奇。 自己夫君的这位兄长乃状元郎出身,名动天下,最是高风亮节。几年前江原荣在生意场上与人有摩擦,他欲要借助自己兄长的名头压对方一头,不想这位状元郎六亲不认,坚持按规矩办事,害得江原荣损失了一笔大买卖。 从此以后,两兄弟便生了嫌隙,江原荣更是发誓永生不再与自己哥哥来往。 如今不过短短几年,他却兴师动众,要举家搬家兄长的府邸,张氏自然奇怪。 江原荣轻蔑一笑,“到底是妇道人家,如今皇帝已经换了人做,你还不知道?我这位好哥哥啊,死脑筋,看不清局势,一个劲儿地站在太子那一边,可惜了,这位太子爷没有那个命,让咱们的三皇子夺了位置。夫人,我们站对了位置,对新皇是有功的,我要这区区小府,有何难度。” 张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政局复杂,她不太懂,但她知道这几年夫君一直在替三皇子办事。 原来三皇子登位成皇帝啦! 张氏后知后觉,这才露出微笑,“那这么说,我也可以当官太太了!” 江原荣见这妇人笑得如此稀奇,取悦了他,也就不计较她的眼皮子浅。何止是官太太,他可是如今新皇跟前的大功臣,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把这江宅旧人处理处理。 待众奴仆将行礼安置妥当,趁着张氏忙于整理房间,江原荣只身前往厅堂,召来江宅中的旧仆,第一句便是:“江夫人在哪里?” 这位江夫人,是江状元的妻子,也是江原荣的嫂嫂。 她出身侯府,乃侯爷夫人生的第二位女儿,大家闺秀,倾城绝色。 江原荣第一次看到她,从此便魂牵梦萦,深深嫉妒兄长竟可以娶得这位大美人,而自己只有张氏这位乡下粗妇。 如今他既然已经成为这大宅的男主人,想来是可以只手翻天了。 江原荣一想起自己嫂嫂那张娇容,喉咙有些发涩,又问了一遍,“快把夫人唤到此处,我有几个问题问她。” 底下的旧仆面露难色,说道:“老爷,您有所不知,夫人她已经随夫君而去,一同殡葬,早已在盖棺定穴,我们从哪里为您唤来夫人?” 江原荣面色一白,宛如吃了苍蝇般难受和愤怒。这个女人,竟然殉情了! 他立在上面,顿时有些尴尬,又不愿被这些家仆小瞧,便正了正脸色,说道:“他们不是还有个女儿,名叫江宣纹的,这小妮子如今又在何处了?” 大的不在了,小的总还在这府里吧,江原荣一口恶气,就是想发泄出来。 仆人再度面露难色,说道:“小姐也随她父母一同去了!是我们老爷亲手一杯毒酒,骗她饮下的!” 江原荣:!!! 他立在上方,看着说得不甚凄惶的家仆,虽然不敢相信自己兄嫂会心狠到如此地步,亲手了结方才六岁的女儿,但看这些家仆的神色,不像在说谎。 有位婆子似乎怕他不信,又解释了一句,“我们老爷是为前太子效命的,仕途不顺,天下大变,他自知要沦为阶下囚,因此抢先一步,拉上妻女,一同为太子殉身了!” 江原荣低低骂了一句:“愚蠢!” 那侯府小姐,花容月貌,娇滴滴的一个美人,竟然也被他害得一同寻死。真是太可惜了。江原荣美梦泡汤,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悻悻作罢。 他们口中的小姐江宣纹如今年方六岁,但她们都不知自家这位小姐皮囊六岁,内里的灵魂却是经历过一世飘零的成年人。 江宣纹重生归来,回到自己六岁那一年,却正好在亲眼目睹父母暴毙床上的那一晚。 这世有所不同的是,她也在场。 或许前世她也在场,但那时她是货真价实的六岁女娃,懵懵懂懂,并不懂这些,这一世却不同了,她头脑很清醒。 她亲眼看着素来疼爱自己的母亲含泪走到自己面前,将一杯茶水端在纤纤玉手里,说道:“纹纹,你喝下它。” 江宣纹抿着唇,没有喝,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父母,像第一次认识他们一样。 她对他们的认知,来自稀薄的幼年记忆和众人口中。他们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却也是不幸的鸳鸯夫妻,双双暴毙而亡。 如今她知道了,他们是被逼走上殉身之路的,他们拥护的太子一派倒了,母亲娘家的侯府势力更是被铲除得干干净净,如今他们一家是亡命天涯路上的可怜人罢了。 这些,前世才六岁的江宣纹是不会懂的。 江宣纹坐在地上,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怎么逃脱殉身命运的。而这次,她也照旧不能喝,她回来,不是为了喝至亲之人亲手端来的一杯毒茶,她是为复仇而来的。 她的母亲看着面前倔强的小女孩,有些诧异,自己女儿此刻的眼神,很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 “纹纹,你不要怕,爹和娘都陪着你的。”她伸手,摸了摸江宣纹的头髻。 江宣纹千言万语,堵在心口,终究没有问出声。劝他们活下去吗,外面等着他们的是新皇派来的宫廷侍卫,准备将他们打入死牢酷刑折磨致死的。 她也救不了他们,江宣纹思及此,眼泪汹涌而下。 她的父亲,曾经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他负手立在窗户前面,只留给她一个深沉高大的背影。 江宣纹抬手,把那杯茶打翻在地,略带负气地说道:“我不喝!” “纹纹……”她的母亲唤她的小名,心如刀绞。 这时,她的父亲终于转过身,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年纪不过也才二十五岁,青年才俊,样貌俊美,但他肩上已经扛负了太多,使得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如海。 他走到自己女儿面前,一把扶起她,看着她的眼睛,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喝?” “父亲,我可以逃出去吗?我想活下去。”江宣纹挺直脊背,仰着头,努力望着他坚毅俊美的脸庞。 江原玄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有这么强烈的求生欲望。 旁边的夫人终于忍不住,哭泣道:“夫君,让她逃吧,到了外面,是生是死,那便是她的造化,我们怎能如此残忍……” 江原玄打断了自己娇妻的话,不想让她说出殉身之语,“那便依你。” 说完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纹纹,你逃到城郊半山腰上,去找你的静虚姑姑,她会护你周全。”江夫人将身边贵重之物全都交给了她,至于地契之类,这天下已易主,这些名下财物自然也不属于他们了,拿走无益。 江原玄却将这些珠宝全都压下来,他神情冷肃,淡道:“夫人,你冷静些,她一个女娃,哪里能抱得动这些财物,而且走在外面,你这是要给女儿招来杀身之祸。” 江夫人悚然一惊,方才转醒,“是我考虑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