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时被冉棠推了一个趔趄,僵滞回视,钻出黑布袋子的黑蜂便陆续涌出,霎时,凝为一股黑潮。 藏在树后的一壶粘稠糖浆泼了上来,冉棠落在后方,只觉背上一阵温热。来不及过多思考,嘶声大呼,“快,往外跑——”便拉着连时的袖子横冲直撞。 黑蜂寻着味道,对着冉棠紧追不放。也就没多远,脖颈、手臂,脸颊一块挨着一块的中了招。 许是知道自己会拖累,冉棠想想还是松了手,“你快走,去……” 这里距离璧宸宫最近,或许赶得快,能有的救。 可是话不等说完,连时迅捷调转了位置,褪下外衫罩在冉棠头上。他也没说话,单着了单薄里衣,拍去爬上手背的黑蜂,以身围墙,将慌乱中的冉棠护在前方。 冉棠有点儿…… 她抬眼望去,眼前就是芭蕉林,许能减弱黑蜂的猛烈袭击,否则他们无论如何也跑不过的。 且她的背后还沾了糖…… 仓皇钻进芭蕉林,冉棠飞快环顾四周,停步,“先等等……” 连时扳过她肩膀,无言。 “你别怕啊小石头,”说着,冉棠拽下身上的衣服去扯腰间束带。边脱薄裳,边安抚道:“或许,我有办法可以挡一阵的,你先走,我随后跟上你就是了。” 连时只眉头拧了拧,没有动。 生死在前,本就没什么失礼不失礼之说。冉棠快速剥下自己的,又撕了几条碎布。大部队黑蜂渐渐逼近,连时好似明白她要做什么,也寻了相近的一株,朝她伸出手。 冉棠笑眯眯地弯起眉眼,明明肿了几个包,却不知怎的,比任何时候都好看的多。 连时右手一顿,慌忙挪开视线,照她的方式将两只袖子系在高处。 黑蜂被困,有几只飞的急,撞在明蓝色衣裳上,又狼狈落下。冉棠用枝条在地上划拉几道颇感古怪的图文,拍拍手,“搞定!” 转过头,冲连时得意地挑起眉梢,“这是我布的阵法,只要没人碰,这黑蜂啄干了糖浆自己就会迷晕困死的,怎么样,厉害吧?” 冉棠本不抱希望他会有回应。谁想这一次,连时竟意外的点了下头? 很轻,却是真实的。 冉棠就笑了。 她正高兴,转眸瞥见他露出半截、明显短了不少的袖子。以及上头被黑蜂叮咬过的密集红痕。 “你……”冉棠去拉他想要往后缩的手,“我带你去找太医瞧瞧。” 光影在身上流移,也将连时越发苍白的脸照的格外清晰。 他默然许久,最终还是挣脱了。 他不愿。 “怎么了?”停在林外小道上,隔着池塘,不远便是璧宸宫了。冉棠抿抿唇,耐心劝道:“小石头,这黑蜂好像不同于一般的蜂,你伤的严重,不能大意的……” 连时摇了摇头。 “不行啊!” 他还是不愿。冉棠急了,直接上手,“我不能听的你,你必须得跟我走!” 也就这个时候,连映提刀从芭蕉林里冲出来了,后方跟着仓皇无状的侍从。也不知怎的,明明他们扔了蜂窝就躲在木丛里,却见鬼似的,个个顶着满头的包,肿的连眼睛也看不到。 且后方,还嗡嗡嗡引来大群黑蜂追赶。 不待站定,连映看到连时就开劈,“我杀了你个小杂种——” 冉棠暗道一声:糟了,怕是他们将阵法弄破,引黑蜂报复性攻击了。 她忙推了连时一把,自己慌乱避开刀锋,“跑!” 黑蜂至,侍从自顾不暇。连映大叫着上刀来砍。也没什么招式,就左一下右一下的挥动两手,好一通盲扫。 冉棠往后挪了几步,连时应是想要转过来护她,就将黑蜂挡在前面。 连映被叮咬的发了狂,“去死,都去死吧你们!” “小心,啊——” 连时被砍中,踉跄侧身,又被连映踢了一脚。冉棠正要伸手拉,连映又逼了过来。这一下,两人躲避中脚底一滑,直接失重,往下仰躺去。 后园的池塘,沿岸皆是用青石堆砌。要还原自然,不少半隐半显的石块斜在边儿上。冉棠惊惶大叫着,被一个瘦弱的怀抱裹住。不巧翻滚时头部在下,重重擦过石块,继而噗噗通通落了水。 连映见此,方知自己闯了大祸,奈何被黑蜂纠缠,吓得丢了刀,抱头四处逃蹿。 “救、救命……”池水深,下方又有泥垢吸附,冉棠不会水,本能地扑腾着四肢。 当然,连时也不会。 他比冉棠落的远,还不会喊,情况别提多糟糕。 呛了好几口,带起的泥沙又趁势钻进鼻息,冉棠眼睛睁不开,呼救的声音愈发低弱。眼看这脚下的泥浆把鞋履都给吞了进去,冉棠嗓子眼儿发痛,只觉自己怕是活不了了。 她拼力抹去眼睛上的污水去寻连时,发现他不知怎的,漂去了池塘中央。 “救、救命……”换不过气息,她也没了力气。 “快,用火烧,拿火来——”隐隐约约,岸上有脚步声传来,很多,很乱,也很杂。 “先下水,救人要紧……” 在一阵手忙脚乱里,冉棠被人从后托起。她微微睁眼,透过模糊的血红色,先看到一堆脑袋。都是陌生面孔,穿着青灰色粗衣,像是修园的工匠。 她转头,见连时也被一个身着绛红朝服的人给救上来了。这时候,宫人也都听到动静,没多大会儿,在她身边围成一堵圆墙,密不透风的,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还有几个面熟的宫婢,拿着巾帕擦去她额间血渍。 然后,她就被人抱走了。 “殿下莫担心,公主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这是救连时上岸的那人,走之前与他说的话。 连时怔僵良久,才在园中彻底安静之后,一瘸一拐的回了青禾殿。 这是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是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不详之人? …… 冉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燕帝连琼到此探过,嘱咐过冉灵璧与一众太医,又面色难看的回了宫。 待一番来来回回的询问之后,她随口寻了个理由支开宫婢。 如果她没看错,小石头的伤要比她严重多了。暗暗记住太医们对她用过的几瓶药物,冉棠拿桌布兜起大半,悄然翻过石墙跑去了青禾殿。 “小……” 庭院里很安静,映在门窗上的孤影,看起瘦的很。除了房里透出的微微光亮外,捕捉不出半点儿鲜活之气。 冉棠抿抿唇,默然止声,放轻脚步沿墙根摸了进去…… 待靠近窗口她才看清:此时的连时,正垂目坐在案边,对着一块红丝玉佩发呆。 正是七皇子连映要抢夺的那块。而现在,它碎了…… 一分为二。 他好像很伤心,哭了。 冉棠说不出心里滋味。目光流转,见他的衣角还在往下滴血,心知若不赶紧上药,会加重伤情,犹自踟躇须臾,返身着门边的柱子踹了一脚。 连时听到声音果真打开房门。 “小石头,”冉棠在连时大步靠近之际,先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我给你带药来了,很灵的,包你明日活蹦乱跳。”说着,就去掀他裤脚。 连时惶然后退,却被她揪的死死的。 “你别怕啊,”冉棠还不知这在大燕于礼不合,低头嘟囔道:“我知道你这里没药,便给你送点儿。别乱动,我就先看看,严重了我没法子就带你找姑母去。别动别动,你再退我就要趴地上了……” 裤脚被撩开,外翻的一条一指宽大口子便露了出来。冉棠有点儿不知所措,决定要拉他去见太医。他不愿。没法,只好一手抱住连时的腿,一手摸出药物,要给他用。 嘴里嘀嘀咕咕的,那句童言无忌的“以身相许”,便是这个时候。 她说:“小石头,五哥哥,我得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救了我小命,我可能就要死了。” 连时知道,她一定不会死的。 “对了,”冉棠眨巴这水灵灵的大眼睛,“在这里,救人一命不都要记一辈子的?五哥哥,要不……要不我也以身相许好不好?你们大燕的姑娘不都这么来事儿吗?” 连时被他此言击的陡然一缩,睁目抬眸,撞上她澈明如溪的目光,耳朵尖竟不自觉泛起红意。 冉棠犹自未觉,挽着他的裤脚,道:“你不说话啊?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然后下一刻,被后方到来的人揪了小耳朵。 “疼疼疼,谁啊?” “我!”连昔再用了点儿力狠狠地捏了一把,“你个小姑娘家瞎说的什么话,谁教你的?” 冉棠苦兮兮耷拉下眼皮,“我在街上听到的嘛!”她甩了甩脑袋,将连昔的手给扑棱下去,很委屈道:“卖身葬父的漂亮姑娘,还有卖艺掉下高台的女娃娃,她们对恩人不都是这样说的吗?为什么我就不能?” 连昔:…… 他觉得很有必要好好的教育教育这个鬼丫头! 冉棠撇嘴不再搭理他,转过来见连时低着头。 “你怎么了?”冉棠挪近,发现他手里攥着那枚破了两瓣的血玉,上头雕刻的夕雾花,也因这一道裂痕而不再完整。 想想连映今日的反应,应是看上这东西很久了。可能是连时不给,才致使他怀恨报复的。 真是讨厌! “五哥哥,”冉棠歪着脑袋,想伸手,又不敢,便道:“没关系的,只是开裂,或许能修补。实在不行,打磨好还可以做两个。你看嘛,成双成对的寓意多好? 刚说完,又被连昔拧了脸。 这丫头,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连昔此来也拿了不少药物,他比冉棠细心,又懂得多。连时也不惧他,包扎过伤口,揪住冉棠回了璧宸宫。 也就不久,天未亮,青禾殿那名宫人来求救,说是连时被人带走了。 …… 连映害人不成,自己被黑蜂叮咬,伤情尤为严重。皇后一怒之下告到燕帝面前。冉灵璧与连昔、冉棠三人到达崇阳殿时,燕帝正在发火。 而连时,被近身宿卫压着,伤痕累累,应是受了刑杖。 “连……”冉灵璧手一用力,冉棠立刻改了口,随在后方,以大燕之礼跪在殿中,“圣上,五……殿下是无辜的,还请您明察。” “他无辜?”不待燕帝开口,身旁坐着的皇后穆氏一掌拍在案上,“我儿好好的被黑蜂追赶,如今生死不明全都拜他所赐,你还敢说他无辜?” 燕帝面色阴沉,眉头蹙了又蹙。知皇后正在气头上,扬手道,“都先起来说。” “不,”冉棠倔强不依,“事情到底如何发生,我都在场看着,除了他们,也只有我最清楚。五殿下不曾做过任何伤人举动,引来黑蜂的也不是他。作何不分青红皂白的要罚他?” 皇后恼的秀脸狰狞,“不分青红皂白?我儿躺在榻上就是证明!你为支月公主,我燕宫何事都与你无关。灵璧夫人,公主年幼,将她带回去!” “娘娘……”冉灵璧看看燕帝,见她对皇后之行纵容至此,只好去拉冉棠。“阿棠听话,你先回去,有什么事姑母在呢。” “不行。”冉棠站起身,“为什么跟我无关?” “连叔叔,”她挣脱冉灵璧,可怜巴巴地指指额前,又拨开衣袖与褶裙,“您看,我肩膀这一刀是七殿下砍的。我额上的这一块,是掉进池塘磕破的。满脸红肿大包,也是他引来黑蜂叮的。我被泼过糖浆的衣裳还在园中挂着。如果这都不算证明,那什么算是?五殿下连话的不会说的,平日又少与人接触,他如何知道黑蜂在哪,又如何去害人?况且,他也伤了,还比我要严重的多……” 说着说着,她就眼泪汪汪的。 “阿棠住嘴,”冉灵璧喝住了冉棠,“这是崇阳殿,莫要任性胡闹下去。圣上英明,怎会不给五殿下做主。” 此话一出,连昔也发言了,所说与冉灵璧意思无差。 “五弟自小孤僻,鲜少到人多处去,父皇也知他口不能言。您看,落了一身的伤,也无法替自己辩解一句。” 他又道:“到底孰是孰非,咱们也不清楚。儿听说,事发时后园不少人在,阿棠也是被工匠们救上岸的。既各执一词,父皇何不去差人问过再做决定呢?” 顾念儿时情意,燕帝一直偏袒皇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今到此地步,即便有心,也不得当着这么多双眼睛给连时草草定罪。 最终,再三思酌之后,遣近身侍者请了负责宫苑翻新的那位大人,才确认是连映为恶在先,害人不成反累己。 事情并不曲折,缘由一目了然。若不是两人掉进池塘,怕现在躺在榻上不醒的不止他一人。皇后有火不得发,再三哭诉之后,被燕帝以救治连映为由安抚住。在走之前,丹蔻红甲几欲将皮肉抠破,狠狠地瞪了殿下三人。 “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她此言,说的是连时,讽的是冉灵璧。 冉棠怒,“皇子是狗,你当皇帝是什么?” “你……” “行了阿贞,”燕帝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你先回椒房殿,朕随后去看老七。” 受了委屈的连时,燕帝也只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给打发了。 刚好趁此机会,冉灵璧直言五殿下无人看顾,为防此类事情再有发生,俯身请旨,让五殿下连时搬进璧宸宫居住,并由她亲自教导。反正都要被皇后忌恨上,也不再怕多这一条了。 燕帝本有犹疑,见连时大小伤遍布,顿生恻隐之心,摆了摆手,“行吧,由你看着也好。” 出了殿门,冉棠脸上挤出的泪痕立刻被抹了个干净。她看看连昔,又看看冉灵璧,“五哥哥,你以后有亲人了!” 连时垂下双睑,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直到四人行于璧宸宫外,他才红着眼眶,对一路牵着的小姑娘道:“谢、谢谢你……” 由于长久不言,他嗓音很哑,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所有。 冉棠以为听错,不可置信地瞠目看向他。半晌,又惊又喜,“小石头,你会说话啊?” “太好了,你不是哑巴!”她高兴地差点儿蹦起来,非得逼着他开口回答。 可是连时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再也没有第二句了。 这年,冉棠也没能机会听他说第二句…… 因为次日,使团奉旨回支月复命。本是来此为客的冉棠,也不得不随其同行。 冉棠走了。 连时在燕宫雀楼最高处接连站了五天。 同一月底,七皇子连映伤情恶化,满头红胞变脓疮,太医院用银针挑刺,几番救治后无效。当晚子时,于椒房殿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