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钺。”林诗懿冷眼盯着齐钺,“是我要卫达去寻张品殊的,你为何要为难他?”
“我早说过,军令如山率如铁,既然他理解得还不够通透,我便要想法子教他记住,何为法不容情。”齐钺低头望向林诗懿,眼神终于有所回温,“若是你鲁莽了,身边的人便更需要清醒克制。”
林诗懿愠怒,“可是你知道张品殊意味着什么吗!”
齐钺抬眸望远,“我知道。”
知道?
林诗懿愣住了,一时间不明白齐钺究竟知道些什么。
帐内的医博士得了令赶紧拎着袍摆退了下去,只有几个近卫转身时听见了卫达的名字,便多留了片刻。
此刻卫达瞧着帐内紧张的气氛,只好尴尬地开了口,“夫人,您就别再同将军置气了。不从军令的人是我,跟丢了张品殊的人也是我,卫达甘愿领罚。”
“可是将军!”白天抱着小五尸首的近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那一仓子白米拱手送了那群北夷蛮兵不是更好!我们腾出手来多带些兄弟,张品殊怎可能逃掉!还有小五……小五他……”
“是我,对不住小五。”齐钺长叹一声,转头问向今天一直驻守米仓附近的近卫,“最后北夷人带走了多少毒米?”
“不到两成。”近卫恭敬答道。
“一粒米——”齐钺双拳紧攥,骨节咔嚓作响,“都不该教他们带走!”
“哐”的一声他一拳砸向身边小案,茶盏倾覆,“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夫人或许不明始末,但是你们,都忘了裴城之难了吗!”
北境气候苦寒,大地贫瘠,并不适合耕作生活,是以境外的北夷人也是游牧为生。
因而北境地界内,多数的村落都是如康柏或是荆望的家乡那般少量人口聚集的小型村镇聚落,而聚集数万人,当得上一个“城”字的只有两座,便分别是丹城与裴城。
而这两座城的建立,各有意义。
丹城背靠尼勒布斯湖,意为眼泪;本就是北境之地难得的一片水草丰美之地。
因为处在隗明与北夷人领地接壤之处,在双方和平的几十年间,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两族互市通商的需求逐渐兴起壮大。
每到春夏,尼勒布斯湖边会开满一种鲜红的野花,当地的百姓喜欢采摘这种明艳的色彩和进泥浆里建屋涂墙,久而久之整个丹城都洋溢在一片热烈的赤红中,故而得名。
而裴城的历史和意义则要比丹城更加悠长得多。
裴城是隗明王朝建立之初设立的北境首府,也是当年齐家先祖世代驻守北境的地方。
只是近百年来北夷人不断侵扰隗明边境,是以北境军的驻地也多次往两族交界处前移。
裴城虽是失了往日的风光,但却仍旧是隗明王朝统治北境的政治核心,即便后来在规模和人口上都已经不能与丹城相媲美,却依然是整个北境的重镇要地。
这些内容对于熟读史书的林诗懿来讲自然是耳熟能详,但十四年前齐重北兵败、十二城沦陷中的裴城惨案却被整个朝廷抹煞在了北境猎猎的风沙尘土之下。
关于北夷人夺城后种种残酷暴行和高压统治可以从死里逃生的百姓口中窥得一二,但唯独裴城沦陷后的景况起初并无人知晓。
因为鲜有人能逃离裴城。
据亲历过裴城一役的幸存兵士回忆,只知道城内大量的百姓被关押,无分平民或官员,青壮年劳动力都被聚集起来在裴城西北角挖土动工,似乎是一个宏大的工程。
在此之后,便再没有人知晓裴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齐钺带兵收复裴城,那里已然是一座人间炼狱。
裴城西北角那个巨大的深坑齐钺带人清理了足有月余,填满深坑的是一具具累累的白骨。
残肢断骸已经无法厘清,齐钺带人清理了月余也无法整理出一个具体的数字。
只是参与清理的人都知道,裴城常驻军民五万有余,除了部分随军撤退的兵将,少量早期逃出城去的百姓,大多都葬在了那个他们亲手挖就的深坑里。
林诗懿听到这里,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一阵晕眩,她生生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齐钺见状连忙伸手将人扶了,引到椅边坐下,眼神示意左右亲卫赶紧奉上了些许干粮。
在场的近卫哪一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的,可到了这个份上,还是个个都红了眼眶。
林诗懿捧着棒子面饼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原来那一仓毒米是齐重北戎马一生的死后哀荣,更是裴城五万白骨迟来了十几年的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