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只见曹统的身后,乌压压地又跟上来了一大群人,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临海公主,而后是曹家的一众仆役,队伍的末尾则跟了一队抬小轿的侍卫。
望了半天,也未在其中见到陶家姊的身影,那么,想来这一拨浩浩汤汤的队伍便是司马衍招来的了。
桓崇不由脑筋一跳,却见身旁的小女娘无比兴奋地挥动起手臂,两腿再是一蹬,就要下地。
桓崇的那根脑筋跳得更厉害了。他赶忙伸出一臂横在无忧身前,低声喝阻道,“你脚上还伤着,乱动什么?!”
阿父来了,无忧再无心思去与他计较。她缩了缩脚,再朝桓崇不满地皱了下鼻子,便朝曹统大声喊道,“阿父阿父!快来接无忧呀!”
... ...
得知娇女受伤时,曹统正在参加重九节的名士会。
历年重九宴,晋廷皆会在昆明湖畔为士族子弟们单辟一地,其中上席均为名士高坐。众人或品评,或清谈,或对弈,或奏乐,所行所娱,无一不是高士雅艺。
曹统虽久未出游,其在外的声名却没有坠过半分。他和临海公主刚从山上下来,便被众人团团围住,直接就给架去了清谈的会场。
曹家玉郎坐在上首,不退不避,举止潇洒,风采依旧。
麈尾挥洒间,他时不时地见缝插针,插补一二,便是妙语解颐,让人忍俊不禁。
清谈场上氛围渐高,众人正欲再多听听曹文盈的绝妙高论,突地有一名宫中内侍上前,低声与他传话。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那曹文盈竟是乍然收起了面上的笑意。尚不待致辞,他便与众人匆匆作别,起身离开了会场。
曹文盈素来雅量雍容,众人何曾见过他这般罕见地变了脸色?
甚至在离场时,他的风姿虽是不改,但很明显的,他脚下的步履快了许多。
就在走出会场的大门时,曹统一下不妨,绊到了路旁的一块石头。
只听“咔嚓”一声,脚下的屐齿应声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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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昔年渡江一路逃命,曹统这一生,很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无忧的身边,再三确认过娇女无恙后,他才展袖拭去脑门上泌出的汗珠。
没等曹统喘匀了气,后面跟着上来的临海公主便将自家夫君向旁一挤,一把就将女儿搂进了怀里。她伸手摸了摸无忧的小脸,急道,“无忧,脚上还疼不疼?别怕,阿母这就带你回家!”
无忧“嘻嘻”一笑,她伸出两条小藕臂回抱住阿母,一张小脸就势在阿母软绵绵的怀中蹭了蹭,声音娇娇,“无忧不怕!刚才还有点疼...可是被阿母这么一抱,无忧立刻就不疼了呢~”
小女娘笑得眯起了一双眼睛,好像一只吃饱了喝足了的餍足小奶猫。
桓崇瞧着她翘弯了的唇角,心中嗤笑一声。
这曹女郎还真是舌灿莲花,惯会做戏。
若说抱,那方才他也抱她了,她对他又是打又是咬,怎就不见她对他这般撒娇?!
可是,她面上那盈盈的笑意,是真的好看。
那是别样的耀眼与明亮,晃得他既有些不敢直视,又不自禁地想要去追寻。
桓崇忽地有些别不开眼。
... ...
先前一心挂念着女儿,曹统无暇他顾。
现在妻女抱作一团,其乐融融,他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刚一调转视线,他便注意到了站在女儿身畔的桓崇。
一别经年,这位桓家少年郎的个子长得更高了些,一张白面更招人了些,通身的气质也更干练了些。
听说他跟着陶士行立了大功,小小年纪,更是前途无量。
若是往常,曹统必要对他勉励几句。可好巧不巧,他看过去的时候,那桓崇的两颗眼珠子正紧紧地黏在自家女儿身上。
曹统刚喘匀的气息一滞,胸中立时泛起一股莫名的膈应。他当即出言唤他,“子昂。”
见桓崇还是一动不动,曹统心中愈发生气,他抬高声调,略显凌厉,道,“桓子昂?!”
桓崇一惊,他赶忙闻声回头,对着曹统恭敬地行了一礼,“曹公。”
曹统眯着眼睛看他,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一开口却是,“蒋山秋色,景致宜人。子昂亦是来登高不成?”
桓崇迟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曹统声音淡淡,“小女受伤,腿脚多有不便。如此,竟也能与子昂这般相逢?呵...你们,亦算是机缘巧合了!”
饶是再愚笨的人,也不会听不出曹统话中的怒气。
当世礼教虽疏,然孤男寡女,单独两个呆在一处,还是多为人诟病。
尤其,她又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
何况,曹统向来以心思机敏著称,他又是被那小皇帝招来的,他得知的讯息,必然是曹家无忧于山腰处跌伤,目前正在山腰处独自枯坐。
而不是曹家无忧,正在山脚处与他一道等待。
小女娘不能动,他却是能动的。
曹统一是在指责他不知避嫌,二是在拐弯抹角地质问他,从山腰到山脚,小女娘这下山的一路,是否与他有关。
桓崇这回,是真的语塞了。
... ...
他与他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