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
灊山大营。
二十余名持刀负弓的男子牵马而行。这些人个个满面风尘,好些人带着伤,衣服和甲胄上除了脏污,还凝结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迹,那是他们自己或者敌人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很显然,他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连番战斗,虽然此刻已经远离战场,但行动之间,仍挟带着一股森然气息,让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退后,试图离他们远些。
这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他们进入山区以后,沿着某几处隐秘的河谷通道日夜兼程地疾驰而来。计算脚程,应当比曹军前队斥候们还稍许快些。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是因为雷远的不断催促。既然曹公发动大军东进,则形势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江淮豪右们所承受的压力,必然会十倍于前。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雷远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无论能发挥多少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让一让!让一让!”队列前方的从骑们不耐烦地吆喝了几声,将雷远从沉思中惊醒。
近几日里,陆续有各处百姓携家带口逃难来到灊山大营里,然后又被组织起来,一批一批地送往深山。城寨比往日热闹许多,许多营垒都被用来安置举族来投的士民。雷远等人一路行来,甚至见到步道两边,也熙熙攘攘地挤着人和板车,还有各种牲畜局促其间。或许流民们惊恐害怕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大营中的部曲们,雷远只觉整个大营都弥漫着惊忙混乱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雷绪、陈兰、梅乾等人本身只是一方豪霸,指挥部属们靠的是个人威望和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各种习惯做法。真正能够令行禁止的核心力量,大部分又都派遣出外了。
一行人只好捡着通畅的道路走,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回大路,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来到雷绪所驻的府邸旁边。这座府邸位于大营的核心区域,名为府邸,实则是雷氏宗族数十年来不断修筑完善的军事堡垒。堡垒占据了某处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这一面设有高大的外墙。外墙不用夯筑,而是条石砌成,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
此时府邸外的空地上,也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有的用树枝和篷布搭起帐幕暂时栖身,大部分人挤靠在树木、板车、女墙等一切能作为屏障的东西后面,蜷缩着身体,抵御着黄昏时渐渐凛冽的寒风。雷远等人走近时,流民们看见他们的武器和坐骑,小声骚动了一阵,慢慢地避让出道路来。
雷远本不介意绕行,既然流民们让开了路,他也不必客气,于是快步走过。当他们大步行进时,流民们纷纷低头,不敢正视唯有一个小孩子胆大,从人群里窜出来,直冲到队列中间,伸手去抚摸战马。人群里有个女人尖利地大叫,孩子只做不闻。
这孩子又瘦又小,浑身脏污,只用草绳裹着几片黑臭的布片遮挡,再加上头发蓬乱,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小猴子或小狗之类的动物。几匹战马暴躁地打着响鼻,四蹄乱踏,想要离这怪物远些。
雷远返身紧走几步,一手抄起这孩子,将之放回到路边簇拥的人群中,自有人按住孩子,将之交给先前叫嚷的妇人。妇人手足并用地扑上来,猛抱住孩子连连轻吻,还撕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乳往孩子嘴里塞。
“阿母!阿母!”孩子挣扎着,大哭起来。妇人却咯咯笑着,抱得越发紧了。
雷远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疯癫,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答道:“这妇人的孩子病死了,于是在路上捡了个娃儿来养”
答话之人好像是个领头的,但与他人一般的蓬头垢面,稍微靠近些,还能闻到极古怪的酸臭气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遭了什么样的难。
雷远默然。他没有去问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现在何处,在这个尸骸堆积于路边沟中的世道,阖家、乃至阖族的死亡是最正常不过的状况。普通百姓们没有能力在乱世自保,难免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如这孩子这般苟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曾经很熟悉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这时在外墙角楼上眺望的部曲们见到了雷远,连忙下去通报,不多时,一处角楼下的侧门打开,穿一身灰袍的监门小跑出来招呼:“小郎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