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已回到门中,却仿佛奔逃在外般餐风沐雨,早上听不到熟悉鸟叫,张防微不禁愣了半晌。
直到与他宿在一处的三殿下朱恭靖喊他:“喂!你青华道洗漱的地方在哪儿?”
茫然的张防微瞬间回神,瞪朱恭靖。
大燕三殿下朱恭靖,与张防微杜渐并不是一路人,只是当初逃亡妖魔追逐时遇见,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合作的。
炼气期的修士与凡人并无太大区别,除非布置法坛道场,在法坛道场范围里才能用上一两个术法。他们躲在瘴气中时,所用法坛供奉是朱恭靖出的,因为这个,就算朱恭靖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也忍下了。
但现在濯清君回来,又是在青华道地界上,这小子态度还如此狂傲,张防微如何忍得了?
“殿下,小道只是一外门弟子,平日都居住在外峰,哪里能知道朴阳峰上什么地方能洗漱?”他冷脸道,“况且朴阳峰为我青华七峰之首,往来皆是元婴羽客,哪里又需要洗漱地方呢?”
“你!”
这几日最多和嘴皮战斗力低下的杜渐吵一吵,还没被张防微怼过的朱恭靖一梗。
但他眼珠一转,态度一变,假笑道:“你说的倒是没错啊。”
“?”
张防微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反应。
朱恭靖又道:“这朴阳峰过去的确往来皆是元婴羽客,不需要肮脏的五谷轮回地。不过啊,今后还是会添上的吧?”
张防微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眼睛冒火。
朱恭靖是在说他们青华道已经完了!朴阳峰上不会再有元婴羽客!
张防微气得说不出话,抬起手来,却有一人比他动作更快。
只见黑影扑出,朱恭靖就飞了出去。
“闭上你狗嘴!”不知何时醒来的杜渐恶狠狠道。
“师姐!”张防微大为感动。
比张防微矮了两个头的杜渐又回头瞪他,语气不善道:“长老呢?”
“曲长老宿在了七圣潭,”张防微想了想,道,“师姐,暂时先别去打扰长老了。”
昨夜那一遭来得太过突然,目睹如此惨状,逝去皆是亲友手足,哪怕是他们两个炼气期的小修士打坐时都有气劲走岔之感,自以为与周围人感情淡漠的张防微,都一夜没能成功调息,何况厌恶血腥的濯清君?
万一曲长老调息正关键时刻,被他们打扰,青华道最后的元婴,恐怕也……
“我当然晓得!”杜渐小小脸上满是不悦,她咬牙道,“而今若要复仇,只能靠……走!师弟,随我去看看七峰情形,好等长老调息后报与长老,让长老定夺以后。”
“哎?”肚子咕咕叫的张防微,“现在?”
“当然是现在!”杜渐道,“不然耽搁时间你来赔?”
“哦……”
“我呢?”朱恭靖爬起,想要发作,却担心曲忘生在哪里看着,只能不愉插嘴,“谁来送本殿下回燕京?”
“三殿下这么厉害,当然是自己走回去了!我青华已是如此,岂有余力送你!”杜渐道,不理还想说什么的朱恭靖,转身下山,“张师弟,走了!”
张防微连忙跟上。
炼气修士无甚神通,却有强健身躯,两人脚程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其他峰。
张防微紧跟杜渐,可心里并没有把这次巡山看得如何重要。曲长老已经说了没有幸存者,巡山又能找出个活人来吗?
可杜渐确实是以寻找活人的态度,清点一具具尸体的,把每座峰上的尸体都搬运到峰云台,残缺的,也要尽力拼凑完整。
……杜师姐到底是随她那幼弟一起接入门中,不是仙门家族出身,面对生死之事,心情更似凡人啊。张防微想,态度却跟着认真起来。
然后,随着一样样事物的清点,他心情又变得沉重。
返回朴阳峰,已是黄昏。
张防微步履沉沉走到太极广场下,看到太极广场也如其他峰的峰云台一样,尸体成排成列,覆以花青麻布遮掩。而太极中心没有摆放尸体,只放了一顶紫金莲花冠。
掌门的紫金莲花冠。
果然掌门也……!
青华道现在的掌门曲武峰,四十多年前境界就已经达到羽肉身,放在三万诸天,都能称一个仙君。过去张防微对此万分骄傲,现在见无尘无垢仙人体的掌门尸解后,化为天地清气,回归灵脉根源,只留下这么一顶紫金莲花冠,不禁心中哀切。
杜渐一路收拾同门尸体一路哭,早就哭得眼泪干了,可现在看到紫金莲花冠,又看到排列中那具覆盖麻布的幼童,还是眼睛一湿,泪如雨下。
“曲长老,”她打着嗝道,“弟子回来了。”
曲忘生背对尸体,盘坐于太极广场边缘,夏炯留下的鸡笼在他身侧,里面秃毛母鸡正在睡。
分明休息了一天,鹤氅道人面色却比昨夜更苍白,显然极为不适。
“情况如何?”他问。
“青华七峰,法坛皆破,万顷灵田,毁不堪用,上千灵兽,几乎死,侥幸没死,也堕为了妖魔。”杜渐道,声音渐渐哽咽,“所有库存,无论灵米金布、玉果云浆,部焚毁……至于灵珠法宝,道章金经,也都不知去向……呜……!”
杜渐哭得几欲昏倒,张防微连忙要去扶住他师姐,却被杜渐挥开。
旁观的朱恭靖也说不出话来,但他到底不是青华门人,没有那么多愁云惨淡,只安静了片刻,就直问默然不言的曲忘生:“濯清君今后如何打算?”
不等曲忘生回答,他接着道:“青华已然不存,但燕京有供奉羽客,元婴也有三四,区区低劣妖魔,破不了燕京城防大阵。何况燕京消息通达,濯清君不若先去燕京,也好追查青华道之变。”
“长老!不可!”
“朱三闭嘴!”
张防微和杜渐同时叫道:
“青华山我等祖庭,怎可轻易弃置!”
“门人皆亡,一点线索都还未查到,不能离开!”
“呵,”朱恭靖冷笑,“你们就扒着濯清君吧。”
“你不也扒着吗!”杜渐差点再来踹他一脚。
眼见几人就要吵起来,曲忘生终于睁眼。
他一弹指,先禁了三少年少女的声,然后道:“吾昨日自钰澜界返昆源。一路见妖灾魔潮过处,民不聊生,尸殍遍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朱恭靖感到禁声只有一瞬,连忙开口:
“故而该去燕京!”
张防微杜渐也急忙道:
“当然应留在青华!”
两边像是比嗓门大般对吼,被打断的曲忘生不禁沉默更久,直到两边都气喘吁吁停下。
这时候,张防微和杜渐才发现他们忽略了自家长老。
他们不禁尴尬地跟着沉默了,只用眼神交流自己意思。
——听闻碧霄宫每次峰主开会,濯清君从来不说话的,搞得他去了别人还以为没去,我还当是夸张……
——师弟,住嘴,不是,住眼。
“吾可以说了?”曲忘生问。
“……”少年少女慌张点头。
“先得救人。”曲忘生一字一顿道。
下面的张防微等人不禁茫然了片刻。
“救、救谁?”朱恭靖口吃了。
“见谁救谁,何必分谁。”曲忘生道。
“救回来送哪里去?”杜渐惊讶,“送来青华吗?长老,我们没有粮食了啊?”
“救人时吾会留意米粮,”曲忘生并不是没有对策,“若不够,重开灵田,种上一些就是。”
“用灵田种凡米……”杜渐脸皱起,但并没有多说。
“出去救人,必然会面对血腥污秽,”张防微拧着眉,“长老,您的恐血症……?”
“……总会适应的。”曲忘生道。
张防微杜渐对视一眼,虽然为难,却不再多言,稽首回道:“尊长老言!”
“等等!”朱恭靖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任濯清君胡来了,“现在去救人干什么?先不说你们青华道灵田都毁了,重新开出来的灵田怎么能拿来种凡米?还有,濯清君你出去救人,留守的肯定就只有我们三个,毁了青华道的罪魁祸首还不知在何处,我们三个炼气期,怎么可能守得好这么大一座青华山?!”
“不不,”杜渐嘲讽道,“哪里能劳烦三殿下您帮忙守山,您自己回燕京去就行了。”
“三殿下,”曲忘生看朱恭靖,“大燕子民每年收获,大半都要用来交仙税,而仙税中有八.九,是给了吾青华。”
“这又不是一件事!”朱恭靖叫出来。
“这就是一件事啦~”夏炯说。
他突然出现,让广场上为之一静。
被四双人眼睛,一双鸡眼睛盯着,夏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把背着提着的大包小包放下,笑问:“你们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我带来了几份饭菜哦。”
曲忘生不知为何有点头疼,闭上眼睛,开口:
“夏居士,昨夜告诫你分明听进,为何还要来此?”
“我是来递交入党……入门申请书的!”夏炯说。
“你?”张防微茫然。
“你?”杜渐瞪他。
“你?”朱恭靖嘴角抽搐。
“你……”曲忘生顿了顿,“让大家先吃饭吧。”
以为能听到他发表什么高见的众人:“……”
夏炯笑容灿烂:“好哦!”
已经换了一身装束,穿着肥仔快乐t恤年轻人,飞快端出了李阿姨熬的一热水瓶鱼片粥,一盆水煮什锦蔬菜,一盆黄油玉米,一个开封菜家桶,和……一大瓶冒着寒气的百事可乐。
他甚至带来了一小把米和几把切碎了的白菜,塞进鸡笼。